采访者:何妍婷
受访者:冷军
冷军,1963年生于四川,是中国当代超写实主义油画的最具代表性的画家。站在冷军的作品前,透过层层油彩,深刻地感受到作品传达出的深沉、冷峻和典雅。其作品柔和了西画的技法及中国文人画的意趣,恣意的笔触演绎酣畅淋漓的气韵。1991年《马灯的故事》让冷军在艺术界崭露头角,随后的《网一一关于网的设计》、《文物一一新产品设计》、《世纪风景》系列及《五角星》等作品则奠定了冷军在当代艺术超写实领域的领军地位。冷军的创作从早年对当代工业化反思与批判,慢慢回归到纯粹的艺术视觉的体验。
绘画是一种情感宣泄的工作
记者:冷老师,可不可以请您讲一下“限制与自由”这次个展的情况?
冷军:是从2003年到现在,大概十年的作品。有几件超寫實人物、画室的写生系列以及前年在美国画的一批古董店系列写生。
记者:您目前的创作状态是怎样的?有没有新的想法和新的机缘?
冷军:没有什么新的想法,艺术是情感的流露与表现,想出来的都会很苍白,哪怕是新玩意。我老是在碰,碰到了就改造成作品,碰不到就等,等天上掉馅饼掉下来,掉下来我有能力接住就好了。
记者:接下来您是否有一些展览计划?
冷军:目前正在准备年底的全国美展。
记者:参加美展还是以超写实的作品为主吗?
冷军:不一定,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去接哪个馅饼,有几个题材、方案需要挑选,看哪个适合我这时的状态。
创作一定要非常渴望去表达的时候才是最好的状态,这样不会很累,可以在轻松愉快中完成作品,最重要的是能够达到最好的结果。我觉得有时保持一个玩的状态比较好,因为在玩的时候很放松,是自然流露,古语有"玩物丧志",在我看来恰好是一种境界,人如果为某个预设的目标做事肯定不会纯粹,至少缺乏真诚,而做艺术最忌讳的就是缺乏真诚,有感而发才是艺术创作的真谛。
记者:您的画作中除了超写实的技法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西方古典绘画的一些典雅您是如何把握两者的平衡呢?
冷军:说实在的所谓的超写实真的是瞎画画出来的,没有预设目标,就像一个小孩的成长一样,吃喝拉撒睡就稀里糊涂地长大了。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创作过程也挺简单的;1988年左右武汉的“中南艺术节”中有一个美展,委托当时的武汉市美协办,武汉画院卢老师聘我担任评委,当时评委要交一件作品参展。而当时因为我正在搞当代,没有现成可以参展的写实的作品。于是我临时在屋里摆了一组静物进行写生,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就完成了,画完后自己感觉还不错。第二天,我又把这组静物变换了一下,变成另一组,画了两天。我想,昨天半天画完,怎么这次要画两天呢?然后又摆了第三组竞然画了一个星期,第四组大概画了半个多月。就是这样,一张比一张画得慢,但一张比一张画得好、画得深入。大概断断续续地连续画了大半年的时间,总共画了五、六张,画到最后几张的时候就极其深入了,但是没有现在这么精准。后来因为办理去日本留学,停止了这方面的创作。日本留学没办成,我去了深圳和珠海,在动画公司工作。1991年元月我回到武汉,被聘为武汉画院院外画家。7月《马灯的故事》获得全国美展的铜奖,这样超写实的样式基本上就形成了。我觉得艺术就是这样,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生成过程。不能设定目标,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很多学生到我这儿来,要跟我学习这方面的绘画技法,我说没有技法,你有艺术感觉才是关键,不择手段去达成你的感觉就是了,这就是技法。我一直遗憾我影响了太多这样的艺术朋友,他们对艺术理解不深时遇到了我的作品,对他们而言是很有害的。我告诉他们尝试性地玩一玩、过哈瘾可以,但千万莫瞎折腾,画自己的感觉最重要。不要设定目标,迫使自己去达到。可能初期也有个模糊的目标,走着走着目标就忘了,就走出自己的特点来了,这是正道。
记者:成熟艺术家的作品与其为人很像?
冷军:也许吧!
记者:冷老师,您现在创作一幅作品大概要多长时间?
冷军:看大小。小的作品有几天就可以完成的,大尺寸作品要画好几个月,最长一次七个月。长时间保持一个艺术状态也不容易。而写意式的快画需要暴发式的渲泄,短时间内完成全过程。需要几个月制作的写实性作品就是个细水长流的过程,越是到后面越是要画得愉快、带劲,只有这样的状态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出好作品。绝对不能虎头蛇尾。这就需要一定的状态调整的能力,否则很容易到最后兴奋不起来,那就会越画越累,甚至处于没信心的坚持当中,形成一种完成任务的状态,而导致前功尽弃。很多人以为我画这个很辛苦,当然中间阶段可能会有点辛苦,因为这时候只是做一些前期的铺垫,画面不出效果,也不是自己的感觉,所以有点乏力,直到最后画面与自己的感觉合拍时,状态就出来了,就越画越想画了,越画越兴奋了,这样才能出好作品。
记者:您的作品创作这么长的时间,到哪个阶段您才会对作品满意?
冷军:最后阶段,作品即将完成的时候,只有最后的状态最好画才能画得最好。
记者:一件作品完成后,您会再次修改吗?
冷军:基本不会。一般情况我会针对一张画一气呵成地把艺术的感觉完满地表现出来,不会留下余地。因此我特别害怕画到中途被迫停下,我有两次中途断了创作的经历;再次回到画前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找回感觉。还有就是我不会两件不同的作品同时画,是因为不同的作品,艺术感觉不可能一样,这样交织地去表现,我不适应。但是几个画种一起画可以!比如,我这阶段在画超写实,那么临时画点儿国画、写点书法没问题,但是我不能够让超写实旁边还有另一张超写实同时进行,那是不行的。
记者:艺术就是很玄的东西。
冷军:感觉是什么呢?有点就像谈恋爱,对谁有感觉了,呵呵!有感觉了自然就可以留露出很多很美好的情绪表现,画画也一样,有了艺术感觉是出好作品的基础,因为艺术就是情感上的加工,是一个情感外化的工作。
记者:纵观您上世纪八十年代主要以物为创作主题,2000年以后主要是人,题材的转换过程是怎样的?
冷军:原来作品的题材主要围绕现代工业文明展开的,诸如:《网一一关于网的设计》、《文物一一新产品设计》、《世纪风景》系列及《五角星》系列等,这些带有批判性及观念性的作品,其表现手法如果不用超写实,其视觉语言会文不对题,除非用实物。但是一堆实物的堆叠削弱了作品的艺术性,因为艺术还是要有手工的劳动的性质才比较美好。如果用写意的方式就不行,视觉不够强烈,也不够深刻,一定要在视觉上有穿透力,才能够让人留下深刻印象。整个九十年代的作品就是如此,后来画着画着,我感觉这些所谓的观念和批判性不是我作为一个画家所能担当的,若大一个人类文明的问题,岂是我们做为画家身份随便参与讨论的,这是否太业余、太不得要领了呢?而纯粹油画的传统与经典却一直在我的感觉中萦绕,对此有种强烈的表达欲望。回望传统、回望审美、回归视觉成为我这时对于艺术的基本追求。而最能够有所体现的就是针对人物的创作。只有对人物的表现才有可能达成前面所说的,特别是可以制造一个视觉的全新的高度,非人物莫属。视觉在哪方面是能够体现出高度来呢?除了"人"没有别的,因为"人"是人最熟悉的对象了,有没有视觉高度和表现力,人物画最能说明问题,而油画作为所有画种中表现力最为强大的画种,用它来实现这样的表现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人真正是上帝的杰作,无论哪个方面看都是最完美的。就绘画角度而言,人的皮肤所展现出来的色泽是任何其它物件所无法比拟的,特别是年轻女性所呈现出来的肤质与肤色真是美伦美幻,光彩夺目。这样的色彩照相机是没法摹拟的,只有肉眼和手的配合才能有效地去表现。由此我一直针对人物画主张一定要现场写生,不要过多使用照片,更不能抄袭照片,我曾经对那些惺惺学子们说过"你现在不用照片你可能现在会后悔,你现在用照片十年后更后悔。
记者:您对模特的写生和挑选有没有具体的要求?
冷军:肤色最重要,形象次之。
记者:对模特的细节的描写是肤色?
冷军:摆在第一位的主要是皮肤的色泽与质感的表达,是色彩的还原和层次的丰富,而并非是细腻。还有就是绘画性,既高度写实又不失去绘画的性质,这样的创作道路就极度地狭窄。李全武曾来到我的画室,他第一次看到我的画说:你这是剑走偏峰,是刀锋上的舞蹈,稍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画面的造型、色彩、层次、虚实、疏密等等,这些绘画性因素一个地方不到位就什么都不是,就变成了行画,没有一定层面的绘画修养绝对做不到。他一语道破!
记者:最近在展览上看到,您除了人物画外,也有一些画室写生作品,可不可以谈谈这方面的创作是怎样构思的?
冷军:没有构思,也是很偶然,天上掉馅饼而已。2003年春节,我们跟郭润文、刘昕、朱小果等春节到公园写生,他们找到风景坐下来画,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可画的,回头看到他们这一堆画画的人,觉得这群人坐在那里很有意思,于是就画起了他们。画完成了都说不错,从此我们一起写生的时候我就画整个场景。
记者:画中画的感觉。
冷军:就这样画过来,现在积累了差不多快六七十张了。
记者:画场景跟画模特最大的困难之处在哪儿?
冷军:困难应该就是那些人随时都在动,你得瞬间把他的特征抓住,这个是有一定难度的,在画法上也要做出一些调整,否则难度更大。
记者:画场景是否讲究画超写实的感觉?
冷军:这跟超写实的感觉不一样,一个是深层次的感知,一个是瞬间的感觉。后者有大写意的感觉,是略带一点暴发性的记录。画家一直处在紧张的工作状态当中,这样可以让自己心无旁物、心无杂念,能够很纯粹地去感觉对象,有了一个好的感觉就只需要跟着走就行了。我基本是一天一张,最多两天。
记者:场景写生更像是一种记录?
冷军:就是记录,只有记录中自然蕴含真实的表现,若刻意去表现可能因人为因素的参与反而削弱了真正的表现,至少不那么自然和纯粹了。
记者:这部分创作跟之前的超写实有没有一些关联?
冷军:如果有关联就是乍一看上去都是写实的,场景写生3米以外观看是写实的,3米以内观看是写意,超写实是3米以内的距离观看是写实的,50公分以内观看就是写真了。
记者:您能谈谈古董店系统作品吗?
冷军:2012年我在纽约古董店买古董,古董店当然是那种琳琅满目的样子,灯光下那些金银器皿、雕塑、饰品在或亮或暗的地方斑斑点点地闪烁着,很丰富、很典雅的样子,我就有要画它的欲望了。我的朋友把我的想法告诉店主,他们很好说话,都是犹太人,这样我在那儿画了一共15张画,基本上每天一张,整个古董市场早上10点钟开门,我差不多11点开始画,一直到下午6点钟关门,我5点钟就必须完成,那里的管理很严。每天基本画五六个小时,所以也是在一种紧张状态下完成的。这批作品也很偶然,属于掉馅饼的那种。我一般很少动脑筋想画什么,碰到是硬道理,不是说美在于发现吗?其实就是如此,很多东西想是想不出来的。
写生是对色彩把握的最好途径
记者:您跟竹子的机缘是怎样的?
冷军:2006年春节写生时,买了些植物在画室里做背衬,其中就有竹子,春节写生结束以后,清理画室,看到了竹子,感觉好看,就想尝试用油画来表现。
记者:竹子那个系列一共创作了多少幅作品?
冷军:大概二、三十幅左右,不是很多。因为竹子重在画面的构成上,构图不能没变化,所以不能画得太多,画太多就很容易雷同。
记者:竹子在文人画里比较多见。
冷军:这是偶然碰上的,没有想那么多,是后来才觉得是个难得的内涵丰富的文人题材。
记者:您画的竹子繁而不乱,您是怎么构图的?
冷军:这与我画国画有很大的关系,我学画是国画入门的,国画里我也画竹子,我的水墨竹子与国画家们的竹子也不一样,我注入了写生元素,没有一味学前人,而我的油画竹子又有意无意地借用了传统国画画竹的穿插和构成方式,所以与现实中的竹子又不一样,看上去既生动又有画意。画竹也有相当的决巧,除了以上说的以外,画面的疏密关系、虚实关系,色彩搭配是关键,用好了也能千变万化的出新,没有这些关系的灵活运用,怎么构图也不行。我画竹子有条件一定是写生,但因画室空间的局限有时候也会根据照片创作,写生的明显好于利用照片的创作。
记者:有没有到户外对竹子进行细致的观察。
冷军:太多了!走到哪里竹子最吸引我。
记者:您的竹子和您画的其他静物又不太一样。
冷军:画法都不一样。我的竹子现在的用笔也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油画怎么能画出那么细的线而且那么挺拔的感觉,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开始也画不出来,慢慢地就画出来了,而且写意的感觉不像过去那样中规中矩。以前的作品比较死板,现在活很多,而且用笔的感觉有国画的用笔在里边,但是国画是水性的,可以很流畅,油画流畅不起来,但是现在我都能够画得很流畅,当然这也有自己在实践中摸索的经验和方法。我觉得用油画表现竹子是我这近十年来最大的收获和成果之一。自认为不亚于超写实。如果超写实是一种将油画材料的表现力推向了极至,那么油画竹子实际上是把油画材料与东方的书写方式有机的结合起来了,达到一种除了水墨才能达到的肆意挥洒和流畅的效果。
记者:您刚刚开始画竹子有没有画失败的作品?
冷军:竹子没有失败的,一件都没有,虽然有画得不是很满意的。
记者:不管是我们还是一般的观众每次走进展厅,看到您的作品都觉得挺神奇的,也很敬佩。在我们看来,超写实画家挺不容易的,您觉得作为一位超写实画家应该具备怎样的能力或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冷军:首先是对象的视觉感受力,再就是造型能力、色彩的感受力和表达能力。其实色彩的学问比造型的学问大得多得多,过去有种说法叫做"素描靠理解,色彩靠感觉",此话只对一部分,真正高水准的色彩表现也需理性去引领,从而形成理性笼罩之下的色彩感受,只有这样的色彩能力才具有稳定性。色彩在我看来是油画的最为本质的东西,是最具魅力的,是唯一不可被其它画种替代的内容,缺乏色彩表现力的油画其价值要大打折扣。照相机可以准确捕捉形体和结构,但是对于色彩的表达则无能为力。依据相机成像的原理可以断言:再高科技也复制不出肉眼所能感受到的色彩。
记者:您觉得对色彩的把握最好的途径是写生?
冷军:肯定是写生,也只能是写生。油画展里有的画一看就知道是抄照片或者以照片为素材画的,有的一看就知道是写生。忻东旺的色彩为什么那么好?就是因为他全程写生,他从来不用照片。还有弗洛伊德的色彩也非常好,同样也来源于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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