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涵1948年版畫作品《豆選》
彥涵1952年版畫作品《我們衷心熱愛和平》
都说画家长寿,木刻家彦涵活到了95岁,几乎和中国版画史一样的长。在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再没有比版画更和时代密切相关并交融的艺术形式了。在鲁迅先生介绍了柯勒惠支、麦绥莱勒等人所作的一批国外直逼人心与现实的版画,倡导给予了极大期望的中国新兴版画运动之后,中国版画的创作,一开始就介入现实,投身时代,镌刻历史风云,激发爱国热情,起到迅速的先锋作用。特别是朴素直接的线条与画面,和大众最为贴近而且最容易起到呼吸相通的作用,是其它美术形式无可匹敌的。一部中国版画史,就是中国现当代用粗犷线条勾勒的历史缩影。
客观地说,这部版画史是国统区和延安解放区版画家两股力量合力书写的。彦涵是延安解放区版画元老级的代表人物,是中国版画的先驱和奠基人之一,研究并重新评价他的版画成就与实际地位,特别是他的作品和时代的关系,对于梳理中国版画史和美术史,以及面对新时代中国版画的发展前景与价值,有着重要的意义。
彦涵一生横跨战争与和平,以及“反右”和“文革”的动荡年代,又喜逢变革的新时期——中国版画史上少有和他一样经历了这样多时代更迭的画家。更重要的是,在这样几乎横跨中国跌宕百年史的各个时期,彦涵都有优秀的作品留世。看他1957年的《老羊倌》,那羊和人彼此相依,温和又带有一点忧郁的神态,什么时候看,都让我感动——那是在逆境中一位艺术家的心境,那样的气定神闲,云淡风轻,脚踏实地,就和画里的老羊倌那样,紧接着地气。可以说,彦涵的版画作品,就是中国现当代版画史和生活史的缩写版、精装版。
看看他的作品,我想人们会觉得这样的评价并不为过。抗日战争期间,《把抢去的粮食夺回来》、《敌人搜山的时候》,还有曾被美国人带到“二战”战场上鼓舞激励士兵的木刻连环画《狼牙山五壮士》,记录那个烽火连年硝烟弥漫的时代,他以自己的笔融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洪流中。无疑,这是他创作的鼎盛时期,他以自己的作品,记录那个时代,也记录了自己的艺术生涯的轨迹和心迹。同时,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一开始不仅和世界的反法西斯运动密切联系,而且和当时世界的版画艺术的勃兴和发展同步,可以明显地看出对柯勒惠支、麦绥莱勒作品的传承与呼应。
一幅作品《亲人》,记录了战争胜利的前夕一位八路军战士回到家乡,在窑洞里和亲人们相见的情景。在这里,亲人的关系是相互的,情感是交融的。在黑白简单的刻印中,那画面中间的老妈妈和下面的孩子,滚烫的感情是那样的可触可摸。即便那个仰着脸的孩子只是一个背影,看不见表情,但依然能够让人感到那激动的心在怦怦地跳。那种粗犷线条中的细腻情感,既相互对比,也彼此融化,是战争亲历者才能够体味得到的情感,才能够将那生活的瞬间定格为艺术的永恒。看这幅木刻的时候,总会让我想起孙犁的小说《嘱咐》。这本小说描述的是,战士从战场上风尘仆仆归家探望亲人,感人至深的温暖相会后,亲人嘱咐他上战场好好打鬼子,替亲人报仇雪恨。孙犁的小说是这幅木刻的画外音,可以互为镜像。
《豆选》无疑是彦涵解放战争期间的代表作。即使事过60多年后再来看,依然会感到他的艺术敏感,他选择了豆选这样富于生活和时代气息的细节,完成了历史变迁中的宏观刻画,真有种举重若轻的感觉。他的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大型套色木刻《百万雄师过大江》,则记录了一个新时代的诞生,依然是倾心于宏大,却在粗壮线条和饱满色彩的交织中,完成了他自己艺术的变化。拨乱反正的年代,我喜欢的是《微笑》,他选择的是少数民族的姑娘和吊脚楼,充满整个背景空间的芭蕉树,枝叶交错,铺天盖地,几乎密不透风,但借助黑白木刻故意刻出大量的留白,又由于芭蕉树叶随风灵动摇曳,让那黑白相互辉映且富有动感的线条,舞动得如同满天的礼花盛放。
一直到晚年,彦涵的画笔依然紧随时代。2003年非典蔓延之际,他有《生命的卫士》,对白衣天使有由衷的礼赞。2008年汶川地震,他又有《生死关头》,对生命和民族相连的血脉之情有至高的咏叹。这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想想,那一年,他已经是92岁高龄。他无愧于自己当初的述说:“反映时代每一次历史时期的重大变化,人民的苦难斗争和他们的梦想,成为我创作的主题思想。”他说到也做到了。在中国美术史,起码在中国版画史上,由于年龄和其它阴差阳错的种种原因,没有一位画家能够如彦涵一样,如此长久地将自己的心和笔如船帆一样随时代潮流而起伏,并始终随这流水一起向前涌动,潮平两岸阔,月涌大江流。
看他的作品,让我总会有一种感觉,是那种历史的流动感觉,在他的作品的画面中,也在我们的身边。他的作品,特别容易勾连起人们的回忆,既是属于历史与时代的回忆,也是属于美术的回忆﹔连缀起来的,既是属于历史的画卷,也是属于他个人的画卷。他始终站在现实和艺术的前沿。即便是黑白木刻中简单的两色,在他的创造里,也显得那样的五彩缤纷﹔又由于木刻线条的分明,更显得那样棱角突出,筋脉突兀,如森森老树,沧桑无语,“归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的韵味弥漫在画面内外。
晚年,彦涵曾经进行“变法”,以抽象的线条和色块探索人性和艺术的另一方天地。这种探索难能可贵,尽管在我看来,这一批作品还是不如以前特别是早期的作品画风爽朗醒目,更能够打动人心。在质朴干净的写实风格中,充分运用粗犷的刀工,挥洒最为直率的黑白线条,挖掘并施展极简主义的丰富艺术质量与内涵,是那样的直抵人心,那样的引人共鸣,使得雅俗共赏,让时代留影,让历史回声。这是彦涵及他那一代版画家共同创造的艺术奇迹,是他们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探索版画新的发展,不仅需要前沿的眼光和新颖的技法,同时也需要回过头来仔细寻找前辈的足迹,不要轻易地将其当做落叶扫去。
彦涵的作品,无论是早期的写实还是晚年“变法”后的抽象,作为老一代画家对于新生活真诚的投入,对于艺术的内容与形式创新的渴望,今天依然值得我们借鉴。彦涵用他一生的追求给予我们的启示,正在于让我们应该努力像他一样,剔除非艺术的杂质,用我们真诚而新鲜的笔墨挥洒今天的新生活,几十年过去之后,也能够为我们的后代留下和他一样的作品,丰富共和国历史的生活记忆和美术记忆。
古人曾说: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重新观赏老一代画家彦涵的作品,我们应该有新的认知和评价,让我们也和彦涵一道笔随时代,戮力同心,把小景和大景融合在一起,让我们的作品也能够既可以入画,又可以入神。图片来源:中国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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