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李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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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艺术=KU:您一直坚持着写生的传统,能不能谈谈您写生时的感受,您是如何看待写生的?
戴士和=D: 在中国,写生的传统一直是没有断的。具体的做法想法可有不同,但写生这件事没有断,大凡画画的人都有几分喜欢写生,喜欢跑出去直接面对大自然,直接面对人物,每一次都能有一些新鲜的感受。所以喜欢现场,喜欢直接。是因为大家喜欢才一直没有断,因为得益于此,倒不是标榜信念咬牙挺住坚守阵地。
在中国近年写生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青年艺术家们成群结队相约着跑出去,乡间山野,画箱画架啸聚江湖,风靡人数之众作品样式之多现场热情之高,蔚为壮观。环顾全球当今世界四处丧气:不是“艺术死了”,就是“绘画死了”。相比之下,中国的写生大潮是不是举世无双?其实在中国自己也是空前,正可谓风景这边独好。
当然也有“风凉话”:不要讲你出去写生不写生,不要讲你跑了多少路,不要讲你吃了什么苦,艺术嘛很残酷的!就讲你的画怎么样子,画得不行多辛苦也没有用处。
这话有点可笑,拿写生当苦肉计,当受罪,其实不解其中甘苦滋味。就好像有人喜欢攀岩,有人喜欢桥牌,有人喜欢钓鱼,门外汉以为是图那几条鱼?是夜以继日的辛苦受罪?大谬不然。这里面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正如人说“该换一种活法儿了!”写生就是一种别样的活法儿,一种乐儿,一种滋味。读大学时在百花山住着,春天景色好,我们几个同学约着早饭前上山去先画张小写生,7点半开饭我们7点前上山,满以为自己起得早,却不料,迎面遇上刘亚兰老师已经画好了回来。有滋有味的跑出去,有滋有味地领略那每天不同的日出,有滋有味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不是说艺术残酷吗?其实是万丈红尘残酷,爆表的PM2.5。
KU:您的油画作品,用笔不羁,很辣、很直、很有生趣,诸如《企沙港》、《金山岭》系列。能不能谈谈写生的现场性从时间、精神上所带给艺术家的那种促动?
D: “现场感”也是“陌生感”。写生本身只是说在当场画、在当面画的意思,这只是一种方式。如果想要画得好,还得看怎么画,怎么写生。佛洛依德写生的时候很慢,反反复复改来改去,到什么程度算是满意,才可以结束呢?他说要到这画仿佛是被别人画出来的,自己看着认生这才罢手,才完成。中国画历来讲“熟中求生”,看不起“熟能生巧”。
写生要有现场感。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不可重复的、唯一的。表现在画面上今天的蓝天和昨天的不同,这里的月亮和那里的不同,甲肖像的怯生生和乙肖像的怯生生不同,我作者面对这些不同更有感受的不同,于是画面上不可重复,不可以轻车熟路熟中生巧举一反三照方抓药。
在画写生的好手的眼前总是能发现出新的东西、新的课题,总有没见识过的、没经历过的挑战。因此,好手画写生总是无法驾轻就熟,相反总有些无所措手足,无计可施,不能不慢,不能不全神贯注。你看豹子盯着斑马的眼神,每块肌肉都机灵的要跳起来,那正是好手的状态。不会画的倒摆架子了,神也闲了,笔也松了,胸中自有成规一套,区区小景不在话下。不是画写生,而是“秀”写生,避开那些失手的危险,提高落笔的成功率,耍弄自己成熟的把戏,画面也许不错,但过去讲叫太顺太滑,叫作画品不高。
现场感、陌生感、新鲜感,总之是鲜活的感受才使写生有意思。
KU:从外部的客观景象到画面上的景象,有一个选择、取舍、转译的一个意象化过程,能不能简单谈谈这个过程?
D:写生总是有取有舍。在意什么就是取。其他一律置之度外,哪怕别人说很重要,也不在乎,也舍。取舍得当才有好画。
黄宾虹说,对景写生要注意一个舍字。他是提醒作画别太絮叨了,看什么画什么不好。我的体会是根子在“取”,取不明确就是立意含混,标准不清。舍不是目的,取才是目的。才是立意所在,才是要抓住的东西,要盯住,盯得牢牢的决不错过!我在读研前就看过罗尔纯、丁慈康先生作画,他们取舍主动,感受鲜明如诗如歌,特别记得那幅凋落的鸡冠花。
小孩子写生自己的运动鞋画得好。只用单线勾,画那个鞋带从扣眼穿出来再钻进去,签字笔是不能涂改的,下笔算数。小孩很吃力,很紧张,很动人,这个“动人”就不是一般说“好看”的意思了。孩子的每条线在画面上都站住了,每条线都不帅、不空、不溜、不虚,扎扎实实的,每条线都有灵魂。力透纸背,点点落实,如锥画沙!那个鞋好看吗?说不上。那鞋的结构画对了吗?说不上。那条线好看吗?起承转合了吗?也许也说不上。说不上什么笔墨,但是那线条已经动人了,因为小孩子全神贯注毫不松懈。他的生命状态已经贯注在线条里。他虎视眈眈,像个小野兽,像个短兵相接的战士。
写生一双鞋子,先“把它画对了”好不好?先把比例画对了,空间结构画对了,质地画对了,好不好?先把它“画对了”,再说你的主观感受好不好?艺术平台很大,怎么做就不好呢?恐怕都能走得通,但是小孩子笔下的运动鞋已经动人,而动人正是艺术最基本最主要的条件。
KU:写生是油画的一种创作方法,也是油画的一种重要的表现方式,写意一直是中国画之要旨,您是如何理解写生与写意的关系?
D: 是的,写意既是指一种画法,也是指一种精神。齐白石说,如果写生只重其形,或写意专言其神,都各有偏颇。他主张艺术家可以“写生而后写意”,以求“形神俱见,非偶然可得”。
与写生相比,写意更精炼,形神俱见达到了更高的境界,也可以讲,如果仅仅把写生画得有几分生动几分具体,并非就算是达到写意了。齐白石说得好,写意的要求还高得多。
大虾是齐白石的代表作品,也是他大写意的经典,为此花了几十年功夫。他六十岁画的虾,跟他八九十成熟期的虾是完全不同的形态,完全不同的笔墨,完全不同的气度,二者之间正好经历了他著名的衰年变法。
晚年成熟期的虾已经出落得超凡脱俗飘飘欲仙,笔精墨妙,简约有力。与其说是虾,不如说成仙得道须发飘飘的老叟,舒展开枯瘦的前臂,眯缝着智慧的双眼,既是透明的脆弱的生灵,又是饱经世故的智者,既是在水里游,也是在虚空中飞。
相比之下,早期画的虾只是群芸芸众生懵懵懂懂的草虾,虽然也生动有趣,但终究是“写生级别”的作品,而晚年的大虾实在是千锤百炼,升华了,毛毛虫们变成蝴蝶了,是真正“写意级”的作品。
这么说,不是贬低写生,而是说写意昭示着另一重境界、另一种高度。李可染50年代的写生作品那么好,但他自己一直耿耿于怀,不满足,要脱出来,要到他心里向往的另一个层次去。
写意是一种精神,在艺术上很大的一个力量,推着艺术家往前走,把一辈子投进去也不能满足。它并不是一般说的生动传神栩栩如生就行。我听雕塑家钱绍武先生有一回说到黄胄的驴画得好,画的生动,而徐先生的马却达到了一种人格精神的象征。莫奈晚年的睡莲也是,从写生出发登上写意的顶峰。
我猜,齐白石前期画草虾的时候也未必就没有一点后期的想法和追求,但是当时他还做不到,主客观都还不够,到了后期他也还是写生,还是把活虾养在画案上看,但是这时候他的写生就达到写意了。
KU:现在谈油画写意,有没有赋予它一个新的阐释?
D:罗工柳先生大力倡导写意油画,他说:“写意油画是一种创造。”他说,一手要深入研究西方近现代油画传统,牢牢把握油画特性;一手深入研究中国绘画传统,牢牢把握写意精神。
今天看,更看重写意是一种精神。用油画来追求那种精神,而不仅仅是油画的一个样式,品种。
写意精神在画中特别看重作者的状态,明心见性。每次作画的过程都是画家向着最高的境界,重新观察世界表述世界的过程,同时也是画家表述自我修炼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没有终点,作品是伴随这个过程的产物。
写意精神是用“随缘”看待题材的。画什么都无可无不可,花鸟不嫌小,重大历史题材不怕大,全看自己跟这个题材有没有缘分,能不能被消化、被领悟,被画出新意来?随缘并不是慢不经心,不在意,相反,凡是看出新意的总十分在意、十分关注,瞪大眼睛看,看不够,反复看、玩味体验。看,是“视觉”的,但并不只是视觉的;被看见的物象是“形而下”的,但并不只是“形而下”的。在实际画画过程中,心理和视觉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囫囵囵搅在一起推进,一起实现的。俗者见俗,高明者见高明,有其眼必有其心,有真人才有真画。所以讲明心见性。
说“明心见性”也容易误解。就像平时说“性情中人”,误以为就是大模大样留着胡须见谁骂谁;说“写意”误解为提着大板刷不分青红皂白一路狂抡;说“享受过程”就是一面作画一面听歌聊天“一心二用”,都是些误解。
KU:油画这种带有写意性的中西融合可以一直追溯到民国时期,如林风眠等。在这过程中您比较推崇哪些大师?
D:广义的写意精神是中国几代画家的共同向往,甚至不分风格流派。除刘海粟,林风眠外,比方徐悲鸿在造型上主张“宁方勿圆”、“宁过勿不及”,在风格上“宁拙勿巧”带有强烈的写意倾向。胡一川,罗工柳,常玉,关良,庞熏琹,常书鸿,等等先生的作品都焕发出鲜明的写意风采。
KU:如何在油画本土化的情况下进一步保持油画的当代性?
D:以苏派为标准的时期,几乎是把民国大部分油画都轻蔑地称之为“土”油画,今天说本“土”化却已经变成褒义了。这次第,怎一个“土”字了得!
今天讲“本土化”概念当然不是大清朝的本土,当然已经是当下的本土了。那么为什么还要把本土化与当代性对立起来呢?
在写生的时候会想,眼前这棵电线杆子怎么办?丑不丑?画还是不画?怎么画?这是一个真问题,真的挑战。如果绕开它,不画它,只当没看见,眼前只是旖旎风光浑厚华滋千古不移,这是一个选择。但总是心有不甘:这棵电线杆子连同上面嗡嗡作响的大变压器,连同那几排歪扭的瓷柱,就粗暴地触目惊心地插在眼前,插在本土,插在当下。
这是真问题,看谁答得更有意思。
写意写意,有没有“意思”是关键。
KU:写意的追求在中国是有一个逐渐自觉的过程,直至文人画将其定格。在西方也有从文艺复兴至塞尚、梵高等各流派的发展过程。您认为这两条线索是否可以相对应,是否是一种殊途同归的形而上发展?
D:齐白石完成了传统文人画的现代转型。他什么都画,眼前的算盘、火锅、木炭,油灯,剪刀甚至鞭炮,他点石成金,没有他不能消化的东西。经他的手件件都有了灵性,既是人间烟火又清爽脱俗。你看梵高画的旧巷、麦子地、乌鸦、野草,那些送信的、卖牛奶的,也全是最常见的事情,经他的神笔就像是施了魔法,相当于咱们的齐白石点石成金。点石成金的同时明心见性,二者是同一件事,同一个过程。以往画画的题材窄,梅兰竹菊岁寒三友什么的,圣经故事重大历史题材什么的,到现代,大师们点石成金,打开了眼界,拓宽了思路。真正妙处不在素材在于大师的魔法,在于大师的手段修炼,接着看画品评的重点也变了,更聚焦于艺术的核心。比如大师的一些草图手稿,过去也只当是过程的产物,潦潦草草,还没有什么独立欣赏价值。现在就不那么看了,齐白石的草图画个老汉醉酒,涂涂改改的重叠了好多笔,旁边还加了好多小字“备忘”:此处应加长一分,等等,现在可以把这种草图叫“方案”,可以把它当作完成的作品欣赏,连涂涂改改连那些小字,都好看,都有意思,都是他思维的轨迹,每一笔都没有取悦于人的杂念,处处都是自己与追求之间的对话,所以是真人的流露,明心见性。
您把东西方归纳成两条线索,互相呼应。我听来也觉得很像,但我不敢断定就是东西方殊途同归。也许只是用了相同的眼光去看那两个人。
KU:您在《画布上的创造》中以“抽象绘画语言并不是比物象绘画语言更复杂、更高深”来梳理抽象与写实之间的范畴关系。您如何理解写意与抽象、写意与写实之间的关系?
D:我看画家画画的时候不太考虑语言类型之间的界限,不太情愿把自己划归到类型里去遵纪守法。相反作为画家更喜欢在写意与抽象,写意与写实之间穿行,尽情吸收,自由组合。现在说写意精神,是说追求一种境界一种状态,要明心见性,更朴素、更单纯、更凝炼,是没有止境的一种追求。敦煌有几铺壁画是同一个主题“降魔变”,不同朝代都画这个题目,可见大家喜欢的程度。主尊端坐在画面正中,顶天立地。左右布满了几层小人儿,层层叠叠的邪魔外道,各种诱惑,各种威胁,五光十色千姿百态,像是环绕主尊的杂耍秀。主尊双目半睁,不是不看,不是死看,泰然自得。
抽象的类型、写实的类型,二者之间还有无数过渡类型,作为语言类型它们彼此没有高低、深浅可比。真正有高低、有深浅的,在于精神在于境界,在于味道的薄厚,在于作者修炼的程度,这是每种类型都要各自面对的真课题。
KU:写意由“写”与“意”构成,但现在好像出现一种现象,“写”胜于“意”,“文”胜于“质”,把书写性、表现性当作写意的核心,能不能谈谈您的看法?
D:是的,写意的核心不在书写性。从语言类型上说,狭义的写意,与工笔相对而言,造型更概括,处处见笔,在笔墨上作出讲究来。如果说写意精神,就不是在这个狭义上说的了。
齐白石的题跋里有,“晨起凉畅把笔一挥。”所谓“一挥”就是行笔很快很洒脱的吗?笔走龙蛇,逸笔草草又松又帅的吗?但是李可染回忆齐白石教他“行笔要慢,还得再慢一些。”
恐怕实际情形是,行笔快慢各有不同,但是全神贯注点点落实高度集中的状态是一样的。所谓狮子搏象、临深履薄、一发千钧。这状态是高度紧张又是高度过瘾、高度享受的。写,它确实精彩,有的可看,而其可看处正在味道的浓淡薄厚,不能脱离开“意”,并不是孤立的什么“描”、什么“皴”的功夫活儿,更不是表演写意、秀写意的虚张声势。
有话要说,有些值得一听的话要说,这是关键。
KU:您画了很多船,例如“六条自得其乐的小船”系列,非常有意味。
D: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喜欢船,喜欢看,也喜欢写生船。帆船特别好看,不光是帆好看,船体也好看。船舷的弧度、船身的肥瘦都耐看。不用帆作动力以后的船就不怎么有意思了,简单化了。烧柴油劲儿大,船身什么样子无所谓,自由了也就没什么味道了。住在大海边,从高处看码头里停泊的船,大大小小各有神态,像是千姿百态的大小动物,各有性格脾气,每天气象不同。它们也拖起了不同味道的阴影在水面,有碧绿澄澈的,也有阴郁晦涩的,有轻灵妖冶的,也有生硬的、斩钉截铁的……有一次一连画了七七四十九天没有画够,盯着个码头不用换地方。
KU:您觉得您现在的作品是离中国的传统更近些,还是离西方更近些?
D:问题提得好。我自己从小学习中国传统很迟,是长大以后才逐渐看进去的,逐渐喜欢的。现在回想当年,如果更早接触多些,也许发展会有些不同。但是大体上说,喜欢梵高的时候也没拿他当外人,相反是因为很多地方看着亲近。喜欢齐白石也没拿他当古人,同样,觉得维米尔呀,金农八大呀,毕加索马蒂斯呀都有些亲近才喜欢的。小时候喜欢苏联的画,真正到了俄罗斯才知道,其实距离多么遥远。小时候排斥中国旧画,长大真正有了一些阅历才知道,其实中国传统早已生根在心里。
KU:您最近有没有什么外出写生的计划?
D:心里想的打算总是很多,现实的机遇总是出乎意料,二者之间不断协调平衡才能把生活理顺。在外面写生的日子里,每天出发之前总有打算,想今天画成这样画成那样的,可是出门一看,现实又是出乎意料。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既有主动的追求,又开放地接受现实的挑战,不埋怨机会不好,不埋怨模特不好,不埋怨电线杆子。一个池塘平平静静的,谁看那水也是纹丝不动,不料却有人从里面钓出了鱼,活蹦乱跳,简直像“平白”钓出来的一样。再看那池水,仍旧纹丝不动,天知道下一条鱼从哪儿出来?什么时候出来?
责任编辑: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