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由唐代画家张璪提出,千百年来被画坛奉为圭臬。讲的是只有自然感受和现实感悟与心灵融合,才能升华为艺术。
山水画在东晋时期还只是人物画的配搭,被唐张彦远讥为“水不容泛,人大于山”,峰如“钿饰犀栉”,树如“伸臂布指”。但几百年中经过李思训、吴道子、王维、荆浩、董源、巨然、关同、范宽、李成、郭熙、王希孟、米芾、马远、夏圭、黄公望、倪云林等的接续努力,拱起为后世难以跨越的巅峰。这些天才画家无不浸淫山水,相伴自然,造化与心灵相接,感受与笔墨生发,他们丰富的艺术样式成为百代楷模。写生是师造化的最佳门径,据记载,李思训一次嘉陵江之游就“得粉本(写生稿)三千”。明以后倡复古,师造化仅存口号。虽然画家越来越多,但除沈周、石涛等少数个性鲜明的大家外,整个画坛缺乏生气。原因是画家普遍囿于程式、成法,以掌握某家画法为誉,作画多为技法堆砌和模块搬移。至清末民初,山水画已严重脱离现实生活,陷入空前的颓势。于是,才有大批画家出国学习西画,才有“中西融合”口号的提出,才有徐悲鸿以写实主义改造中国画的探索,才有李可染的中国画写生之旅。
李可染写生之旅始于上世纪50年代,他把传统程式拿到自然中去印证,体会古代大师从生活中总结程式的规律,创造了山水画的新模式。他的写生已不是简单的景物摹移,而是倾注由衷的爱意,赋予山川以性格,用从传统化出的笔墨去进行传递,“为山河立传”。他画的是生活中曾见之景,是当代人对山川的感受,所以让人倍感亲切。
上世纪60年代初,李可染的绘画进入成熟期,我有幸成为他的学生。我更倾慕他早期的山水写生,那些直面自然的作品,生动地记录了他作画时的激情、对生活元素和对传统技法的取舍,可以从中研究他的观察方法、学习方法,以及艺术思维的轨迹。于是我于70年代末决定沿着他当年的写生路,乘小船一站一站逆走三峡。两个多月的写生,体会了他艺术探索的艰辛。
为了“百步云梯”,我住到神女峰对面的航标站。沿着站长指点的方向,走上多年无人行走的羊肠小道,旁即悬崖,常要屏气探步。小路被巨大山石横阻向下折去,长长的石阶尽头临于陡壁。正要西折时,偶然回眸,不由得心中惊喜——高处石壁嵌着的正是《巫山百步云梯》中,那画有行人的小路!只是我眼前的石阶完全不是画中那样陡立,而是透视极大、向上斜去的三角形态。从我站立的地方,要想得到画中境界,必须远远后退,悬空于奔涌的江流之上。我脑中立即想到先生上课时反复强调的“以大观小”,画家把自己设立于最高最远的观角,才能把纵深百里的千岩万壑纳入一画之中。我减小了透视差,果然得到了与先生画中类似的效果。
站在乐山大佛前,因空间有限,只能得到脚大头小的三角形构图。可染先生当年除了沿大佛旁垂立的木梯上下进行写生外,还让船家把他放到江心的沙洲上,于是才有了《乐山大佛》中那大佛与山川浑然一体的宏大场景。但现在水大,不见沙洲,遂乘船到江心一游以体会他的思维过程。
在万县,曾接待过李先生的文化局干部,把我领到城外当年的写生高地。放眼望去,城市庞杂,要仔细观察才能识别出几条弯曲并行的道路。他说李先生对场景作了归纳,并提高视角,以屋顶错落又有序的排列,画出山城简单而繁忙的特色。那天天气不好,远山不清,李先生调转身,借用了身后山的结构。他说,山城就是李先生画中的感觉,只是在他笔下更美。
《万县响雪》更为后人提供了对景创作的实例。处于弯曲河道上的天生石桥“响雪”和另外两座人工石桥,原本不能同时进入视野,但是在万县人眼中三座桥梁是一个整体。李先生沿河几次来回,移动写生的立足点,使三桥层层递进处于一个画面中。这是一个升在空中才能见到的画面,传统的“深远法”在此得到妙用。
两个多月的写生,积稿逾百,关键是悟到了如何发掘造化之美,进而塑造丹青之美。重蹈李可染先生写生之路,使我获益终身。(文:傅以新)
责任编辑:吾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