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谈可染先生的山水画，总能给我很多新的启发和感受。最突出的感受有三点：第一点是现代感，他的山水画所具的现代意识、现代形态。而这种现代又是纯粹民族化的，中国式的写意，具有中华民族独特的气魄，具有强烈的时代感；第二点是情景交融的意境，他的每一幅画的意境都是那么隽永和深远，他的每一幅画都是一首诗；第三点是真实感，他的画所表现的祖国河山，是那么真实可信，那么美，他把最高的笔墨形式与大自然生活变得统一和完美，因此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我体会，这就是可染先生毕生所追求的实现中国“东方既白”的现代化，中国特色的现代化。

今天来研究可染先生的艺术，我认为最可贵、也是最有现实意义的是他一生所坚持的写生精神，这是可染先生最具革命性的一种创举。

李可染从事艺术所处的20世纪30、40年代，正是中国画最为衰败的时期，旧的山水画家只知临摹、抄袭古人，严重脱离时代，脱离生活和大自然，公式化、概念化、形式主义泛槛，当时一批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画家，从不同的方位探索中国画革新之路。李可染就是其中一位，而他真正探索出一条科学而有效的改革之路，还应该说是50年代同张仃、罗铭赴江南写生开始，找到了从传统到现代之间的契合点和山水画变革的桥梁——到大自然生活中去直接写生。

李可染对山水写生的探索，最大的特点是吸收西画对景写生的方法，他是带着宣纸、笔墨，真正直面大自然，拿着毛笔直接地写生，而且是一丝不苟地把真实的河山用中国画笔墨写出来。他写生一幅画要坐下来，深入地观察、研究，然后当场进行意匠加工、概括、提炼、构图和设计等创作的过程，往往完成一幅作品需要几天的时间。此前也有不少画家到大自然写生的，但这种写生多为传统式的目识心记、观照式、写意式的造境。而李可染的写生更多的是深入研究的写实式的、情与境交融的写境，带有更多的客观性、生动性和真实性。因此他的写生作得最彻底、最深入、最有效，正如吴冠中先生所说“李可染是把传统山水画的画室搬到大自然里去的第一人。”

今天年轻一代的山水画家，运用李可染的直接写生法，已经不算太困难了。但是在50年代初期，拿着毛笔直接写生却是困难重重，因为前人没有做过。有传统笔墨的画家做不到，而有造型能力无笔墨功力的画家，只能画素描写生，不能用毛笔去直写。李可染式的写生需要具备既有写实的造型能力，又有传统笔墨基础，同时又要面对真实的山川树石，突破旧的笔墨程式，创造新笔墨、新语言、新形式。这个探索是非常艰苦的过程。李可染先生从54年到64年10年间，踏遍了祖国大江南北，通过直接写生，去探索山水画的新路子、新笔墨、新形式，终于创造了中国山水画全新的艺术形态。这是需要极大的胆识和气魄的，正如李可染先生的一句名言“可贵者胆，所要者魂”。

李可染先生直写山河的探索性实践，是有美学理论为指导、有他深刻的哲学思想基础的，李可染曾有一句名言“一个画家要有哲学家的头脑、诗人的感情、科学家的毅力、杂技演员的技巧”。他自己正是一位精神哲学的艺术思想家，他以哲学家解决矛盾的辩证思维，去解决中国画革新中的诸种矛盾。他认为借鉴西方艺术的科学原理，有利于中国画的革新，但不能照搬西方的素描明暗法，他对中国画的传统尤其是中国画的艺术观，中国画的笔墨规律，研究得非常深入，但他又认为传统是发展的，所以绝不固守传统的纯正。他认为中国画的灵魂是意境，是写意精神，但他同时又以最大的胆略走向大自然深入生活进行写生。由此可见，李可染先生艺术革新活动，完全是以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以唯物辩证法的哲学观来指导他的艺术实践。他坚持的是一条真正现实主义的革新之路。

李可染先生经常教导学生，一定要练好传统、生活和造型三个基本功。他自己以10年的时间去练生活基本功，深入到大自然中去对景直接写生，这就是真正的唯物论者和实践论者。在写生的实践中，他又以辩证法解决一系列的矛盾。用毛笔直接写生，首先需要有过硬的笔墨技巧，同时还需要有很强的造型基本功力。面对着真山真水，必须借鉴西方的写实技巧，可染先生是借鉴了素描法的，但他的借鉴十分巧妙，不留痕迹，他摒弃了素描表面的明晴法，抓住素描的本质一一整体感，整体把握画面效果，以及对物象质感、量感、空间感、色彩感的视觉感受能力。他非常巧妙地把传统的笔墨与现代造型的整体观念统一了起来，把西画构图满的特点与中国画空灵、以虚代实统一起来，把现代造型的写实性与传统的写意性统一起来。

李可染先生50年代前的画与50年代后的画在形式风格、笔墨技巧上都有较大的不同，这就是由于到大自然去写生以后的变化。50年代以后，他的山水画笔墨的语言形态，完全突破了传统笔墨的旧程式，创造了李派的笔法和墨法，他的宝贵处在于他的独创性，以及既写意又写实的语言特征及丰富的表现力。

黄宾虹的笔墨应该说已经达到了传统山水画的最高峰，但这个高峰还是传统笔墨的总结和发展，应该说仍属于传统的古典形态。而李可染的笔墨，却是对传统的大突破，大大地扩展了笔墨的表现力，因此应该说属于全新的现代形态。如果硬要二者加以比较，由于李可染的笔墨是开创性的、探索性的，从传统笔墨的角度来看，确有不少地方不如黄宾虹的成熟和老到，但是李可染的笔墨又有很多是黄宾虹时代所没有的新的规律，新的技巧，新的语言，这就是他超过前人的地方。有人说李可染先生的山水画，还有写生的痕迹，或叫“写生状态”，我却认为，这恰恰是李可染山水最有生命力、有价值、最宝贵的一个大突破！李可染山水中是有更大真实感的，“写生痕迹”恰恰是李可染把远离大自然生活真实的传统公式化山水拉向生活、推向时代，开创了山水画现代形态的先河，这是李可染先生对山水画革新事业划时代的一大贡献。

联想到这次第九届全国美展中，山水画的普遍水平都相当高，风格更加多样，形式更加新颖，但是却评不上金奖，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我认为，当前的山水画过于注重表面的形式上的创新，注重很多制作和特技，去营造效果。最缺乏的恰恰是李可染先生那样的去深入大自然生活，深入研究、深入写生的苦功，缺乏李可染先生那种采一炼十的艰苦的意匠加工的创作精神，也缺乏李可染先生以深入的思想修养、传统修养及对大自然的深厚感情为内涵的意境的创造。因此，今天我们再进一步研究李可染先生山水画艺术的创造性经验，对于当代山水画的提高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我相信中国新一代的山水画家，只要沿着李可染先生的探索之路，发扬可染先生的写生精神，以及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未来的山水画，将会进入到更高层次的发展阶段。

本文原载于《美术》1999年12期

责任编辑：吾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