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油画相恋相伴六十年,六十年的婚姻,人间颂扬为白头偕老金婚。今我白头,然而油画永远色彩鲜艳,更现年轻,她不断抛弃衰老的伴侣,作者。
我在杭州艺专开始学艺,很快就爱上了西洋那个疯子梵高,深感其画美而感人,而且一直爱到今天,不因见闻日广而影响对他的初恋。人人爱美,不同的人爱不同的美,因而流派纷呈,美术史繁杂多样。始于眼见的直观的美,继而听到“美”之语言,不说话的画其实全由潜台词构成,其间长歌当哭、凄凄切切,倾泻的尽是喜怒哀乐。爱什么样的画,其实是承什么样的情,眉目传情,眼睛本来就是会说话的。
在巴黎看画,天下名作尽收眼底,看多了,看出其中真伪混杂,不少属虚情矫饰,欺世盗名,鲁迅所痛恶的空头美术家已早在西方繁殖。但要听懂绘画的语言,并非易事,须学习、熏陶,我自己听懂了,我的父老乡亲不懂。十多亿父老乡亲都不懂他们儿女的语言,将是怎样的人间!愧对江东父老,这是我最早萌发油画民族化的初衷。既要拿来,又要改造,创造,我于是往返于古代传统和现代西方之间,在母土上从写生着手耕耘了半个世纪。又同时运用水墨工具作画,在水墨与油彩中轮番耕作,两家门下转轮来,想摸透双方的家底。两家的什物有异有同,但两家的治家格言则完全一致:情真。
中国人学油画很晚,被讥为土油画,一向似乎也为土油画感到自卑。改革开放后,见多了,这种自卑渐变成自尊,只要感觉和感情是真的,我们勇往直前,该被嘲笑、鄙视的倒是大量鹦鹉学舌的虚假画图。绘画有什么固定方法或范本吗?石涛创“一画之法”。他的一画之法说透了对画法的观念,他是凭感受作画,只要能表达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即便运用万点恶墨,亦成艺术极品;正因每次面对不同对象时有不同的感受,每次便须创造各不相同的表现手法,所以他的一法能贯众法。印象派、表现派的观念与手法,都归属于早于他们二百年的中国和尚的语录中了。我曾将古代东方和现代西方比为哑巴夫妻,虽语言不通,却一见钟情,深深相爱。中国古代不少杰出的绘画作品蕴藏着西方现代造型美所追求的品位,周方笔底雍容华贵的仕女的美感、韩晃五牛图的质朴品味等等都宜于用油画来译出他们没有说尽的潜台词,亦即现代造型范畴的语言。如经大家深入挖掘,古韵新腔,诞生一批中国独特的现代绘画,与世界现代艺术比比看,必有助于促进民族艺术发扬与发展。
作者:吴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