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嘉宾
主持人
相比中国画,中国书法一度被视为书画市场的“配角”。但在今年春拍,传统书法却吸引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嘉德春拍“仁妙轩藏中国书法集珍”专场中,以1725万元成交的《大盂鼎铭文手卷》,创下黄宾虹书法类作品的最高纪录;紧随其后举行的“一代书圣于右任”专场中,138件书法作品悉数成交;保利春拍中,八大山人的《草书七绝诗》以3450万元成交,创下艺术家本人的书法拍卖最高纪录;两天后,匡时首次推出的“畅怀”书法夜场,最终成交1.14亿元,成交率高达91.3%。
接二连三的拍卖高价和高成交率,是否意味着中国书法的价值正在回归?拉高书法价格的,是其本身的书法艺术,还是本应作为附加值的文物价值、文献价值?
壹
为何书法作品近期能连创高价?
主持人:历史上很少有纯粹的书法家,他们都以其在政治、文化、文学等领域的成就而见称,书法只是余事。到了近世,才出现专业书法家。所以,市场上的书法也被区分为专业书法家的书法、画家书法、文化名人书法、政治家书法等等。我们关注到,近期的书画市场上,不少书法作品的拍卖成交价格都较高,不知道价格上涨最明显的,都是哪一类型的书法?
许习文:近期很多书法作品的价格的确上升了不少,当中价格涨幅比较大的,还是名家的书法,很多藏家在购买书法作品的时候,更看重的是书法艺术以外的东西,比如艺术家本人的名气或学问。
就像这次黄宾虹的书法《大盂鼎铭文手卷》拍出了1725万元,这个价位如果是他的绘画作品,那是合乎情理的,但他的书法作品也能创出这样的高价,就让人有点难以想象了;还有林散之的书法,以往一幅作品也就几万元,现在却动不动就拍到几百万元;广东崇正近期春拍的书法行情也很好,一幅刘海粟写给香港著名报人金尧如的行书《茶人之家》,体现学人与画家之间的情谊和交往,5000元起拍,我想着大概也就几万元成交吧,没想到最后拍到了35.65万元。
主持人:黄宾虹的书法价格这么高,应该还是因为他的画价一直都在涨,水涨船高,把他的其他作品价位也拉高了。有“当代草圣”之称的林散之,他的作品能够达到这么高的一个价位,又是否算是书法家作品上扬的表示?
许习文:有时一幅书法作品的价格,它的附加值比它本身的书法艺术更值钱。比如作品是名家写给名家的,或者是哪位鉴赏家收藏过的,都会给作品本身增色不少。而且拍卖的价格偶然性也很大,同一件作品在不同的地方拍到的价位是有很大差距的。以前我们总认为北派的作品,在北京的价位应该会比南方高一些,我现在发现这也不一定。有些作品北方的藏家很熟悉,想要得到不是很难,竞拍就不会太激烈,但如果出现在南方,距离产生美,有时反倒能够拉高作品价格。比如刚结束的崇正春拍,一件不足三平方尺的黄胄画的驴,拍了150多万元,令不少北方行家大叹想不到!
主持人:书法现在得到市场更多的关注,应该还跟画价太高,未来增值空间不大有关。所以人们转向更为纯粹、抽象的书法,把它视为洼地,认为是未来成长的一个潜力板块。
许习文:跟中国画相比,书法的价格一直都是偏低的。我刚开始玩收藏的时候,也是先买“字”,因为当时没钱,字比画要便宜得多。比如在文物店买陈衍的书法条幅,当时也就几百块钱。
主持人:现在的艺术品市场还有漏可以捡吗?
许习文:哈哈,现在是“天下无漏”,千万别抱着捡漏的心理到艺术品市场来淘宝。
不少新入门的藏家经常问我应该收藏什么东西,我都会说:“首先,你要喜欢这件收藏品,如果只是单纯当作一门生意,把艺术品当投资品,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进入这个行业。一些人冒着风险,买了价格不菲的收藏品,连自己还不清楚它的价值、它的用途时,就又拿着它想短时间内要博个好价钱转手,天下哪有这么好的馅饼吃?”
贰
当代书坛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象?
主持人:在广东市场,书法价格比较高的是著名学者容庚、商承祚、饶宗颐这几位,都是很典型的文化名人书法,反倒是纯粹书法家的作品关注度不高。
李公明:我先来谈谈目前书坛存在的三个现象:
第一,官本位和市场联手打造的书法市场。官本位首先指的是全国各地的书法家协会主席、体制化的书画研究机构的负责人等,一旦有了这些名头后,其书法作品的市场必然会随之上升;还包括各级官员中的“书法家”,其市场价值也总是因其官位而异于常人。
第二,明星现象。包括名人、官员、将领,特别是娱乐明星,比如倪萍和赵本山的书法,据称可以卖到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这种现象影响了人们对书法艺术价值的判断。
第三,表演性质的娱乐化和商业化。这种商业化最典型的是“献礼现象”,凡是重大节日,常会出现某某书家以字数或篇幅堪称惊人的书法作品来“献礼”,以产生新闻效应。另一种就是表演,比如用舌头、用身体各部位、用树枝等物来写字,将书法娱乐化,在这个问题上,媒体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主持人:针对这些现象,美术界也缺乏中立的批评。李教授刚讲到的书法市场官本位现象的确存在,我听说市场上还有以书协职位的高低来论作品价格的。但话说回来,正因为缺少了批评的声音,买家或欣赏者不懂得区分不同书法作品的高低,也就只能依据协会的职务来作为衡量标准。
李公明:没错。目前美术批评界相当惭愧的,就是严重稀缺真正的书画批评家,而只是以某人的官位、名气作为权威。
我是把书法当作中国传统文化来看,古人是在生活中追求艺术。在古代,书法具有实用性,不管是写信,还是抄经,书法都是生活中必需的。而现代人是在艺术中讨生活,在艺术中淘金。所谓生活中的艺术和艺术中的生活,古今有着很大的区别。在古人看来,书法就是一种修养和气节。
许习文:过去读书人写一手好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比如我想邀请你来寒舍一叙,写个手札差人专门送到府上,现在只需要一个电话、一条短信就搞定了。书法已经越来越贵族化,写的人越来越少,写得好的那就更少了。所以我预料若干年后,说不定只要有字的纸就能卖钱了,因为“写字”的人越来也少,书法也就变成了一种文物。
主持人:“古人在生活中追求艺术,现代人在艺术中讨生活。”这两句话说得好。但我觉得,在艺术中讨生活也没什么问题,古代如仇英、唐伯虎,近代如齐白石、张大千也在艺术中讨生活,这应该是经济社会一种很正常的现象。
李公明:我认为,当今的书法发展趋势中的不少方面和传统的书法是有区别的。传统书法有其特定的工具和技巧,如果完全抛弃了这些,即便是再好的作品,也难称之为中国书法。如今出现了某些书法江湖的当代派,书法以丑、怪为美,丑陋中虽然仍有可能因为刻意出新而带点“情趣”,但是与中国书法传统的正大气象背道而驰。这种丑书会不会进入到市场?如果是从传统审美的角度来讲,这些丑书是不值得收藏的,但现在左右市场的却不是艺术本身的价值,只要有资本运作,什么样的作品随时都可以进入市场。
许习文:现在的确是丑书横行,以前我跟启功先生也谈论过这个问题,在有美可以选择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丑呢?
主持人:丑书因为有视觉冲击力,在展览的时候的确比较容易吸引眼球。但看一眼可以,朝夕相对就肯定不行了。如果刻成匾,那就更加面目可憎了。
最近几十年来,今人的书法相对于古人没有出现“大家”,但像启功的书法还是值得尊敬的。之前有人批判他,说他的馆阁体让中国书法误入歧途,但我认为这种批判是应该放在大的历史背景下去考量的。启功的书体看似易学,但其实格调不低,富有书卷气,这不是一般人能学得来的。
许习文:另外,书法家一旦形成自己的风格,虽然辨识度高了,但也就形成了习气,有时候看他一幅作品,跟看他一百幅作品是一样的,都是一个模式而已。
所以临摹字帖,千万不要选择某个人晚年的书法去学习,因为这个时候他的风格已经形成,你去临摹他的字,就会把他不好的习气放大,学习了他的缺点,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学习到位了。临摹书法的时候,最好是学习名家中年时期的书法,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的风格,正在博采约取,是上进的时期。
李公明:还有一种现象叫“拉大旗作虎皮”,就是将书法的意义、价值宏大化,也就是把书法拔得很高。你看现在的书法界有各种体制化或半体制化的机构,如中国书法家协会下面还分有楷书、隶书等小协会,他们都热衷于建项目、搞工程,比如建书法院、书法博物馆、组织各种类型书法比赛等等,为了公共财政投入或民间资助,他们总会将书法拔高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大国文化崛起的重要标志”等等,总是各种天花乱坠的说辞把书法从个人行为上升为国家文化战略。
其实,书法就是个人的一种艺术修养,之所以热衷于上升到国家文化战略的高度,无非就是想要索取纳税人的钱。由于国家形象的崛起,需要依赖文化的包装,这么不断地把国家文化战略的字眼拉到当代艺术发展,包括书法的身上来,也就让书法逐渐远离古人所讲的朴素的生活和文雅的品位。书法被虚构出来的高大形象,值得我们警惕。
叁
什么样的书法
才是好的?
主持人:正像李教授刚才所说的,古代并没有所谓的书法家,书法只不过是一种书写的工具。在广东,民国以来几位书法写得好的“大家”如康有为、梁启超、林直勉,他们也都不是专业的书法家,却都是学养精深的学者,他们的书法都得到了大家的公认。我们探讨一下,什么样的书法才是好的?
许习文:古代不会有类似的专业书法家,他们写字纯粹为了修身养性,写好字是自然而然的。而现在一些专业书法家,为了拿奖而创作,过分强调技法,而技法是不太难的,几年内就能比较容易地解决。比如周作人,我就喜欢他的书卷气,他的作品挂在墙上,看着就令人心情愉快舒畅。
一幅书法作品的高低,我觉得关键还是看作者的胸襟和学养。如果创作出来的书法太过刻意,只为迎合当下的潮流或是评委的口味,带有很强的功利性,那就失去了书法修身养性、“无意于佳乃佳”的本源。
书法的技法重要还是修养重要?历史上有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在清末民国,上海有个专门摆摊帮人写招牌的书匠叫唐驼,在当时他的名气是很大的,功力也是一流的。但为什么到了现在,美术史上基本没人提起唐驼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的书法没有其他文化的支撑,单以技法取胜,慢慢地就被历史淘汰了。
主持人:我还记得小时候看字帖,字帖的最后都有一个介绍书画名家的栏目,在颜真卿、苏东坡、董其昌等一长串人名后面,还有一个唐驼的名字,他的书法技法的确掌握得很好,但缺少文化内涵,所以流传下来的作品也不多。我想唐驼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捧得那么高,可能还与当时提倡重视“平凡劳动者”有关。
最后,多谢两位专家的专业分析。
综合起来说,让我想起孟子的一句话:“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欣赏一件书法作品,也是如此,必须和作者的精神世界一起来欣赏。所以书法到最后还是落脚于文化评价,一幅书法作品好不好,这是一个综合的评价,而不是单纯的技术评价。我们家里挂一幅书法,其实是与书法家在对话,跟他有文化上、精神上的交流。
2014年春拍部分书法作品成交纪录(数据来源:雅昌艺术网)
拍品名称成交价(元)拍卖日期拍卖公司
溥光《书韩昌黎山石诗卷》3507.5万 2014-06-03 北京保利
八大山人《草书七绝诗》3450万2014-06-03 北京保利
傅山《草书华严经》2760万2014-04-20 上海明轩
伊秉绶 《隶书遂性草堂横批》 2300万2014-06-04 北京保利
黄宾虹《大盂鼎铭文手卷》1725万2014-05-17 中国嘉德
林散之《草书十一言联》644万2014-06-04 北京匡时
于右任《行书八言联》356.5万2014-05-19 中国嘉德
康有为《行书七言联》230万2014-06-04 北京匡时(文/图、表羊城晚报记者 许悦 实习生 柏亚婷)
责任编辑: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