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乐见“南粤禅林”画卷在光孝寺启动,继而到六祖出生地之新兴、圆寂涅槃之处国恩寺写生;今又喜闻“广东四大名山”画卷于道教福地洞天之罗浮山开笔。南粤画坛,蓄势待发,无论先后,休论高低。南岭粤地,既生六袓慧能,开宗顿悟;也引道士葛洪,罗浮炼丹。菩提风幡,梅花梦蝶,传为美谈,流芳古今。
谈中国画而不涉道、佛之学,那是不可思议的。传统山水画,是中国式的思维、表达,中国式的语境、领悟,其基础,是中国哲学。无论是老庄玄学,“恍兮惚兮”而扑朔迷离,还是六祖禅宗,当头棒喝而顿悟,都是中国哲学之最!都被标榜为中国文化艺术精神。绘画,形式之相,是心灵的外达,而心灵状态是传统文化积淀的反映。中国山水画离不开道,其玄学的精神,早已渗透到中国画的所有层面。把握了中国艺术思想的本源是哲学,就不在大门口绯徊而可直接登堂入室了。
现实世界燥动不安,超级台风,地震空难,战火频生,人生无常。天下事,纷纷扰扰,过后又不了了之。老把事情看得太重,就自缚难以解脱。绘画能教人“恍兮惚兮”看世界,看淡一些东西,让灵魂归于山林,让云烟涤荡心胸;陶然忘忧,自得清静。老子《道德经》开首就告诫:“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众门之妙。”看来不能过于刻板淸晰地去理解世间万象,这会使精神实质走样。恍惚模糊,正好给人的精神有广阔之想象空间,道学禅宗,话“玄”说悟,将人的思维推向虚无缥缈的云端。“妙”就是艺术,可助高人另辟蹊径而筑虚静心斋:人要无为、无我、无欲;居下、清虚、自然。
山水画也可以说是怡情养心之学,在展示自然的同时展示自己,无意参与社会现实生活之争,在不见烟火的山林泉石间去创造理想的精神世界。艺术起源于生活,更应因心灵之妙,而从“形而上”去考察。《易系》:“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噐”
。道虽是不可视见、不可听闻的微稀夷的抽象,却又是事事物物的道理;噐是形道,是由“道”衍生而出。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则含艺术。刘勰《文心雕龙》开宗明旨:“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太极是道的别称。绘画要有“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只是山”的渐修境界,最后已不完全依傍于眼前物象,而去追寻造化的气机了。千笔万笔,归根到底还是阴阳、刚柔的微妙变化,而“玄妙”境界,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特质。
西方绘画,重写生,写生命、生活的实体;而东方绘画,并不只是着重对景物的描摹,而是着重写意,写造化之生机。道是创造艺术之源,也衍生了玄妙的中国山水画。淸新自然的山川林石,无不近乎“道”,而中国画论常提及的气、韵、妙、逸等术语,就是难以明确界定解释的美学概念,只能“恍兮惚兮”地领悟,也只能以“玄的心灵状态”去认知。
庄子承老子之学而恣为之说,以逍遥自在去把握了中国艺术精神。这种纯艺术精神的性格,其玄远淡泊的志趣,恰恰适合于文人墨客、山林之士 ,在自然中获得精神的自由。“心斋”之心是“忘知”而呈虚静的,庄子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虚室为心斋,白即是明之意,虚静而洞明,才能吉祥美好。有这等美的意识观照,山水画应是能超越时空、不受任何欲念干扰而一无限隔的主客两忘的境界。玄学的“有、无”,“形、神”,“言、象”,“意、言”之辨,“名教与自然”之争,其核心是对主体理想的争论,都是在于个体如何超越有限以求无限的追求。葛洪《抱朴子·至理》说:“夫有因无而生焉,形须神而立焉。有者,无之宫也;形者,神之宅也。”悟对通神,也就是把握到了难以言说的“玄妙”了。
禅宗宗旨是激诱人的直觉,以达间悟断。著名的风幡之论,正好说明禅宗排斥向外而倡导内向心灵顿悟的思维:风动者或幡动者 ,皆错;不是风动亦非幡动,而是心动。山水与“我”为一,一旦能以禅心慧照,则万物可具机趣。苏轼评吴道子画:“出新意于法度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山水画最能蕴含东方的玄妙精神,文人喜山林崖石,领悟大自然的变化,使内心澄澈:不向外求虚名浮利而向内以求平和虚静,将由此去悟化机,画作以得天趣。隐士释徒对世道多取化感态度,禅宗则以棒喝之态直接斩断妄念,当下成佛,直指人心。其把握机趣,实是顿悟所至。而艺术极讲求主观精神的,自由恣纵,天马行空,这便是艺术的创造力!禅宗选择由“觉”门进入,要求大彻大悟,明心见性。禅学精神的灵光笼罩着华夏大地,佛学倡“寂无”,恰与老庄之“虚无”相通。初祖慧远说:“圆应无生,妙尽无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生命的流转是应情之感召而结因果,精神也因生命的流转而相传。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最早的山水画家宗炳受慧远影响,亲上庐山住五旬,考寻方义,好山水,喜远游,终生隐迹山林。他说:“意有精粗,感而得,形随之。精神极,则超形独存,无形而神存,法身常住之谓也”。他以佛家灵妙释道,得一以灵,各种有形有名的事物,都是佛的神明体现。澄怀者赏味万物,睿慧者光照人间!澄怀味象能体验山水之神韵,可从山水的形态上体味幽微,感觉它的精神。画家能体会到山水之神,应该说是“体道”了。僧人以遁隐山林来净化心灵,禅宗以无可无不可之态对待内外。劈柴担水,皆是参禅;饥食困眠,亦可成佛。自心得佛,何劳他寻。画者,不过是“正心、体性”,其实是“画禅”。宋人称绘画为“墨戏”,明人则曰“画禅”,画与禅不可分矣。潘天寿先生云:“二三千年来,佛教与吾国的绘画,极是相依而生活、相携而发展。”
社会是烦恼的渊薮,大自然可以慰藉心灵的创伤。山水画家不热心于社会变革,因若以社会功利或政治目的来衡定艺术的优劣,则自然的、自觉的、空寂的、精神的、心灵的东方艺术观则无一是处。传统绘画艺术的发展是继承、包容、吸收、补充,与科学进步、社会发展没有因果的逻辑关系。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忘。风幡无端动,菩提只觅心。
拈花微笑,适心抽毫,讲究的是意趣,故不管似与不似,而“恍兮惚兮”难名之状,或许是佳作。中国山水画的自然题材,山林丘壑,溪石流瀑,皆可激起文人士流之无限感慨,孤卧畅神,真人非仙,以古逸为高致;自正似痴,以淡泊为风尚。任何一个民族的艺术审美取向,其独特的精神风韵,无不与该民族的特定历史、文化息息相关,传统的文化马队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斑驳的蹄印。
中国山水画的形式、内容上的特点,实是由“玄妙”、“顿悟”的佛法禅理所组成。绘画取物于象,但此象更強调为心象而非具体物象,更可随心所欲、任君自便,以象外之象来传达心象。山高水长,一丝不绊。云烟供养,无事挂碍;荒野林泉 ,归乎于道。卧青山,看白云,让心灵放归于山林;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写胸中逸气,一念既无,山水真现。
黄宾虹先生说:“老子言:‘道法自然’;庄子谓:‘技进乎道’。学画者不可不读老、庄之书,论画者不可不见古今名画。”“读书余暇,寄情于画,笔墨之际,无非生机,有自然而无勉强也。”传统让我们处于一条历史长河之中,中华炎黄的基因永远存于我们流淌的血液中,水流不息,血脉未断。经典之所以经典,必然是经历史实践考验而证明确真的道理,才能为人们接受并传承。道学禅宗中所含的深刻意藴境界,亦非一朝一夕之功能了然于胸,如郭熙云:“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亦如苏轼说:“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
御风宇宙,啸傲山林;着履观云,倚杖听瀑。盘跏读易,掷箸谈禅;毫楮于戏,以画为寄。能蕴古今之妙,穷造化之源,能讲求笔墨意趣,精进不懈而持修者,皆是道也!时代各方面的行为,无不在其精神倾向涵盖的范围之内,老庄六祖,虽训殊路,而习善共辙。有中国哲学的光照,有中国文化的沃土,有烟云供养,有能者达士,相信一定能绘出时代的山水画卷佳作。(文:朱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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