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天津美院学生李宝玖拍摄的短片《走进天津美院》在微博、微信等交互媒体上被疯狂转发,引起热议。他声明:“自今日起,我自愿放弃在天津美术学院就读的权利。且不再接受任何中国体制内教育,以示对当今教育现状的失望。”
李宝玖退学或许只是一个个案。但近年来中国高校扩张导致的教育资源稀释、教学质量下降,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并不仅仅体现于艺术教育领域。
天津美院这位学生用退学的行动提出对中国大学教育的质疑。如何看待这一事件?
郑晓华:我认为这是中国教育转型期比较极端的事件。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至今,高等教育经过了几个阶段,在这个过程当中,不同的高校都在根据自己的情况逐渐调整,这一过程涉及到方方面面,不是一蹴而就的。艺术教育从传统转向现代的新型模式必然需要较长的时间,但同学们的青春非常短暂,所以有急切受惠变革成果的愿望,这两者之间本身就存在着矛盾,所以会有类似比较极端的行为出现,这位学生说完全学不到东西,肯定是比较偏激的,我认为该事件是个案。
于洋:类似这种事情在其他大学也有一些,但我认为这个事件比较带有个案性,同时因其引起了部分人的共鸣,也传达出人们对高校教育质量的关注。从某种角度上,这个行为本身的方式到目的都值得商榷。首先,学生和老师的关系不应该是二元对立的,他们共同指向的最重要目标唯有能力、智慧与思想的传递,而不是其他;本科教育本来就是一种大底盘式的基础教育,首先是给学生一个平台,特别是在当下的信息时代,教师对于知识的传授也不再是填鸭式的灌输,更多的是一种方法论的引导,高校教师扮演的是引路人的角色。其次,学生包括整个社会对于大学教育质量的判断也不应停留于太过实用的价值观上,类似“学到的东西没有用”的抱怨需要得到辩证的认知,不能以偏概全,应把目光放远;大学课程应该是一种方法论的学习,包括学生的人格、趣味、德智体的发展等,它是一个很立体的系统。再次,通过这个事件我们看到,一些人误将反体制和对于权威的叛逆看成一种青年文化的时尚,虽然这种“时尚”已经并不新潮。然而把反体制、反权威本身当成一种立场和方法、只解构不建构,对于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助益。
苏坚:我已公开撰文表达对此事从某个角度的看法。我在美术学院从业,以所了解到的情况,虽然有能力、有胆量做出“退学”对抗行动的学生是特例,但从心态看,“学无所得”“学无所适”“学无所依”“学无所从”者绝非少数,特别是部分所谓“纯艺术”专业、非实用专业、偏门专业的学生。这之中,既有大的社会背景、教育背景问题——比如就业、扩招,有教育质量问题——比如师资力量、课程设置,当然也有学生自身问题。我深有感触的是,学生创造性、主动性、批判性缺乏。所以,如果宏大地去看“退学事件”,某个学校、某个教师、某个学生都没有能力找到满意的解答,犹如面对“大师何在”的天问。如果是事件指向的宏大议题,则只是“大学多事”千万之一,光靠底层呼号难办,还需顶层设计解决——这个看来暂时无解。如果就事论事,总的来讲,给学生答疑解惑,爱护学生、服务学生是学校及其教育工作者的根本任务,这个方向应该坚持,也应该被监督。
中国从1999年开始实行大学扩招,所带来的问题早已凸显。艺术院校也不断扩招,甚至形成产业化发展态势,使得艺术教育领域出现“倒金字塔”现状。您认为艺术人才培养是否应该适当压缩?
林木:扩招是中国艺术教育10年来的基本倾向之一,由于社会生活的繁荣,特别是社会对美术需求的增多,扩招主要集中在实用美术领域,这个领域里学生毕业后找工作也没有什么问题。我认为美术类的扩招和其他门类的教育扩招有一些区别。纯美术类扩招的情况在比例上相对有限。由于扩招,教学质量、师资水准整体都存在明显下降的趋势。这一问题也已引起了从上至下的关注,所以,包括艺术类研究生在内的扩招中,实践类的学生在增多,学术型学生数量渐渐受到控制,扩招的比例正在逐年减少。由于扩招使得美术的精英教育转向成为一种大众教育。
于洋:高校扩招以后,艺术院校的确面临着不小的“压力”。现在的师生比与20年前,甚至10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不像原来精英式的师傅带徒弟,每个本科生都能得到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式的教育,原来一个小院子里面可能就一个老师平均带四五个学生,有的一个班只有10个人,却有五六个专业老师,这样的师生比与教学资源是很优厚的。而现在,原有的精英教育变成了普及教育,甚至连研究生教育在有些院校都呈现出普及教育的趋势,有些高校甚至一个导师一届带十几个研究生,这个现象本身是不合理的。对于学生论文写作和毕业创作的指导而言,质量肯定会受到影响,这和一个导师每届带一两个研究生是不一样的。从这点来讲,扩招所带来的问题确实应该得到反思,同时应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当然,客观来讲,招生量的扩大对于专业人才的培养范围也会有其优势,艺术专业的数量增多了、门类分得更细化了,对于拔尖人才质量的提高与社会对专业人才的需求也将更符合现实需要。
苏坚:压不压缩涉及一个“量化”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是“如何量化”——此中核心又是“何种量化机制”。所以,我认为只要“行政主导”的顶层设计机制不转换,“压缩”的说法、做法其实跟“扩招”可能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当然,将“产业化”问题仅推给高校有失公允。现当代的大学,其内涵正是权利和知识再生产之地,也是传授、传承知识、技艺之地,如果中性地看待艺术教育产业化问题,也应承认其部分合理性,那么关键就是艺术院校内部是否真的通过改革重新进行权力分配、制约,尊重权利,为此提供合理的制度基础,让自己首先有承担责任的合法之身,并在此基础之上把关“产业化质量”。换句话说就是:教育的“产业化”,不应该仅仅是政府主导、行政系统独掌话语权的“垄断产业化”,“全国美院一个样”绝不是艺术教育的福音。
郑晓华:我认为扩招是社会的需要,就中国的人口基数及社会需求而言,艺术教育的规模并不大。经济的发展必然对人们的素养提出更高的要求,对听觉、视觉审美的培养也成为素质教育的一部分。所以,我认为艺术的扩招本身是社会发展的需要,是国家整体实力提升的需要。当然,师资不足是需要学校努力去解决的问题。学生增加了,师资力量不改变,就降低了教学质量,这是教育转型期的问题,不仅是艺术教育,可能是整个高等教育的通病。扩大招生规模,从精英化教育转变成大众化教育,教学质量要保证,这样才能保障教育发展水平的提高。
网络和数字化时代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艺术类大学生,他们的思维更为活跃,您认为学校是否有必要调整一些陈旧的课程,满足学生们的求知欲?
于洋:网络和数字化时代,大学生的思维和观念比较活跃,要调整课程,这个我比较同意。现在各个高校的标准都在重新制定课程,包括一些交叉学科。以中央美术学院为例,教务处每年都开设一些新的课程,跟一些知名高校合作,将名师引进来上课,还有一些交换的课程,其实已经在尝试着解决问题了。学院的课程设置花样翻新,还有一些跨界的课程开出来,这样就不同于原来课堂填鸭式的陈旧教育模式。另外,今天的教学是困难的,现在学生的眼界太广了。通过网络可以获取的资讯非常丰富,虽然课堂里讲了很多,但也只能是引导式的,填鸭式的教育的确是过时了,需要教师探索新的教学方法,具备新的能力。
苏坚:非常必要,我认为目前课程设置中学术的纵深度和内容的当代性都有不足。
林木:所谓多元的时代,美术学院到底怎么教,的确是一个比较麻烦的事情。设计类比较单纯,比如装修图的设计、园林设计、书籍装帧、酒类包装、化妆品包装,这些都有规范,因此,大多数设计类的教学还有规律可循。最乱的就是美术创作类,就是我们常说的国、油、版、雕。
郑晓华:当然有必要。在网络化时代,学生能够马上获取到国际最前沿的东西,因此,老师应具有宽阔的学术视野,了解国际前沿的发展动态,才能具备在课堂上引导学生的能力。目前,很多院校都在对一些陈旧的课程做调整。
如何做一个称职的老师?教师如何“充电”以实现教学相长?
于洋:美术教育有它的特殊性,比如崇尚个性教育和想象力的发掘,它与理工科整齐划一、评判标准的量化是不同的,它注重的是一种对学生辐射性思维的培养。这就要求老师要有更高的能力。用自己的经历、对于艺术的理解,深刻感染学生,这样才能真正提高学生的能力。从这点来讲,扩招之后的美术学院教育是一个新的课题,也给艺术院校的老师提出了更高要求。教育就是既要顾及面又要顾及点,要出拔尖人才,还要争取所有学生不掉队。在教学的设置中,理论要和创作相结合,实现教学相长,或者带着学生一起实践创作工程和研究课题,这些实际上是直接提高学生能力的有效途径。
苏坚:要答好这个问题,需要学校本身有公平公正的竞争、筛选、评价和监督机制。如果说点个人印象,我认为教师“近亲繁衍”的情况太多,严重违反学术、教育的“优生优育”规律。另外一点是不读书、不怎么读书的教师太多,这一定造成人文素质的缺陷。
林木:艺术生高考成绩是普通学院分数线的60%,文化课分数相对较低的艺术生毕业以后或者留校以后当老师,水准普遍来讲是要打折扣的,偏偏这些打折扣的老师嘴上是一套一套的西方哲学和术语,他们自己还搞不太懂西方哲学的来龙去脉,因为时髦,大家都去学,挂在自己的嘴上或者是文章上,极端假大空,很具讽刺性。美术院校教学的混乱主要表现在艺术导向和理论上的混乱。艺术的本质是心境的一种表达,应该尊重自我的感受,全然不顾自己感受的表达肯定难以生发对艺术的独立思考,这不是单纯讲授艺术概论就能解决的问题。由于理论或导向上的混乱以至于教学上的混乱,学生很难系统地学习到应有的知识。
郑晓华:艺术教学首先是要培养学生要具备创新的能力和原创的思维。如果老师不能去创新,他们如何引导学生去创新?所以,我觉得艺术院校的老师也要大胆去做原创性的探索,发掘一些未知的角度。如果老师只在承袭、传授现有的知识谱系,而把探索的知识留给了国外的院校,我们的艺术教育永远都办不好。
不可否认,中国艺术院校的艺术教育相对更看重技术内涵,而削弱或者忽视了艺术教育的人文内涵。而西方的艺术教育向来重视艺术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当然,不同文化形态之下,差异性是必然存在的。您认为中国艺术教育的目标应该是什么?对学生来说,大学里应该学到什么东西?
苏坚:如果说教育的目标是让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学会生活和“影响生活”,则就无所谓“中西有别”。当然,知识点总是有“差异性”的,这个越多越好。
林木:我认为当下美术学院对学生技术层面的培养恰恰是忽视的。现在很多美院的教师,相对更强调的是观念,比如行为艺术、装置艺术,这里面没有什么技术性。技术在美院纯美术领域甚至是受到轻视的。我觉得美院学生对技术的学习还应该是重要的学习内容。比如,中国画中的笔墨规律、色彩、结构的规律等等,都有一些科学规律的成份存在,如果单纯自学还是比较费力的。有经验的老师来引导、教授,我们的学生还能学到点东西,但是美术学院把这个都忽略了,学生就更不能学到什么东西了。中国美术类的学生,虽然技术培训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是相比西方,其实我们的学生相对还好一些。我认为国内的美术学院技术上还得加强,这是在美术学院里面要学习的最基础的东西。
郑晓华:我们注重技术也注重人文,但我们的问题是过分注重对已有知识和技术的传授,而缺少对前沿未知知识的探索。知识的探索要与构建新的人文关怀联系在一起,人文和技术实际上是不矛盾的。我们一直以来注重文化传承高于文化原创的坚守,所以,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延续性强,但文化飞跃性相对弱。因此,我们在注重优秀文化的延续和传承的同时更要创新,不要拘泥于传统,要敢为天下先。
抨击我国现行教育制度的言论,不论是激烈的还是温和的,一直就没有停息过,而且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会消失或者减弱。那么,未来中国艺术教育体系的支撑在哪儿?
于洋:去年中央美院组织教师代表去欧美最好的一些美术学院、高校艺术院系考察,想看看当下艺术教育在欧美的发展现状,回国后大家的感受是喜忧参半。一方面,我们的基础训练和教学体系的完整性还是世界领先的;但另一方面,我们对于学生创造力的挖掘培养,对交叉学科的研究与西方发达国家的艺术教育还是有差距的。所以,从这点来讲,作为大学的艺术教育,我觉得从培养人才的角度来讲有四点可以作为中国艺术教育未来体系的具体支撑:
其一是对学生理想主义精神的培育。大学生要明确自身所要从事的是艺术工作,作为一种信仰一辈子持续下去、深入下去,我想这一点最关键。至于教会了多少知识,这些相对来说是第二位的。这可以使他们在走向社会面对很多实际问题的时候,还能坚持自己的理想,坚定自己的选择和努力方向。这也需要教师对学生产生积极的参照影响,因此老师首先也要做到这一点。
其二是人格体系的建构。无论学生身处艺术专业院校,还是综合大学、师范院校的艺术院系,重要的是学习如何为人做事。从自己赏识尊敬的师长那里学习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对待艺术,要求自己。我们一直讲“人如其画”,可以说人格与艺术的关联从大学教育开始,并决定性地形成于这一阶段。
其三是知识与智慧的传播。这种传道授业的过程包括两方面:一个是技法与理论知识层面,一个是智慧层面,即思考问题的方式、处理问题的方法。在方法论的层面,对于艺术的理解当然是见仁见智,没有具体的答案,但大学阶段的专业基础应该夯实,越精熟深入对其未来的发展越有利。
其四是对艺术的爱,这是我认为最关键的一点,虽然说起来看似很宏大,但这是衡量一个艺术学子能否有所成就的重要标准。随着近些年艺术学院的扩招,我们也发现这样一个现象,有些文化课相对薄弱的学生为了能考上大学,考前突击上了美术学院,甚至有些学生对于艺术的兴趣并不那么大,实际上这样的学生多数毕业后,在艺术领域也鲜有好的发展,因为他们没有对艺术真正的、源自内心的热爱。相对来看,还是那些比较早的接受到艺术训练,即具备所谓的童子功的孩子,天生就怀有对艺术的爱、敏感和天赋,才更有可能通过大学的学习激发其艺术的潜力和才能。
苏坚:支撑在哪里?当学生、教师不需要“问领导”的时候,这个问题或许就有答案了。
郑晓华:立足于中国教育的产业发展和升级,吸收各国优秀的教学观念和手段,这里面还应该有一些内容是世界普遍性的,那就是怎样培养创新型人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适合白人的优秀教育方式也应该适合我们黄种人。我认为谈中国未来的教育体系的支撑,就需要我们首先打开视野,了解世界前沿先进的教育理念,再根据我们自身的特点来设计我们的艺术教育。
林木:我觉得中国艺术教育未来体系的支点应该落到民族美术的传统上,只有充分了解了自身的艺术传统,才能建构起中国当代的艺术。我们应该纠正一个错误的观点,当代艺术不应是以西方为楷模的艺术,而是要有中国自己的艺术观点,我们应该自信、自强,信心十足地走自己的艺术道路。只有明确了这一点,我们的艺术教学才可能,标准清晰,教学才可能自主自信、有条不紊地进行。如果没有正确的艺术观念,这种混乱的现象将会一直继续下去。
我觉得中国艺术教育未来体系的支点应该落到民族美术的传统上,只有充分了解了自身的艺术传统,才能建构起中国当代的艺术。我们应该纠正一个错误的观点,当代艺术不应是以西方为楷模的艺术,而是要有中国自己的艺术观点,我们应该自信、自强,信心十足地走自己的艺术道路。
——林木
我认为艺术扩招本身是社会发展的需要,是国家整体实力提升的需要。当然,师资不足需要学校努力去解决,学生增加了,师资力量不改变,就降低了教学质量,这是教育转型期的问题,不仅是艺术教育,也是整个高等教育的通病。扩大招生规模,从精英化教育转变成大众化教育,教学质量要保证,这样才能保障教育发展水平的提高。
——郑晓华
本科教育本来就是一种大底盘式的基础教育,首先是给学生一个平台,特别是在当下的信息时代,教师对于知识的传授也不再是填鸭式的灌输,更多的是一种方法论的引导,高校教师扮演的是引路人的角色。学生包括整个社会对于大学教育质量的判断也不应停留于太过实用的价值观,类似“学到的东西没有用”的抱怨需要得到辩证的认知,不能以偏概全,应把目光放远。
——于洋
“学无所得”“学无所适”“学无所依”“学无所从”者绝非少数,特别是部分所谓“纯艺术”专业、非实用专业、偏门专业的学生。这之中,既有大的社会背景、教育背景问题——比如就业、扩招,有教育质量问题——比如师资力量、课程质量,当然也有学生自身问题。如果宏大地去看“退学事件”,某个学校、某个教师、某个学生都没有能力找到满意的解答,犹如面对“大师何在”的天问。
——苏坚
文\贺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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