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书画篆刻大师、海派书画篆刻领军人物吴昌硕,从家乡安吉到苏州,再从苏州到上海,苏州和上海这两个城市,不仅是他客寓时间最长的,也是对其人生和艺术影响最大的。作为艺术大师的吴昌硕,无疑是“成功”的典范,然而在其辉煌艺术成就的背后,他备尝艰辛的人生历程却更多地被后人疏忽了。
吴昌硕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补考咸丰庚申科(1860年)院试,考取秀才。据他晚年回忆:“同治四年乙丑乱靖,广文潘芝畦师强曳之应试,乃入学。”今人多称吴昌硕在考取秀才后即绝意科举。因材料缺乏,不宜结论。因少时家境清寒,加之太平天国战争期间遭遇灾难,愈显艰困,而时有继母、妻和幼子需要赡养,只得奔走大江南北以为谋生,根本无法专意于科举,这或许才是他放弃科举的真实原因。
据缶翁弟子王个簃说,“友人替他纳粟捐个小官——佐贰”。清中期以后,捐纳之风盛行。对于青年吴昌硕来说,金石书画尚不足以谋生,又因养家糊口而无法专意于科举,因此,捐纳便成了入仕唯一途径,借此改变现状、拥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不失为一个切实可行的选择。那么,他又是何时捐纳为官的呢?光绪六年(1880年),吴昌硕馆食于吴云听枫山馆,是他客寓苏州的开始,而此行即是在捐纳后分发江苏,到当时省治所在地苏州来候补的。因此,他捐纳的时间就很可能是在光绪五年或之前。缶庐曾为沈秉成刻“中(仲)复”小印,其《石交集》中称:“余需次苏台,先后为(沈秉成)作印十余钮,中丞咸称善。”确证了他到苏州即是为了候补。
任伯年曾为吴昌硕绘《酸寒尉像》,古制,县尉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管治安捕盗之事,明废,改设典史,属未入流,昌硕最初捐得的应是相当于典史或其他较低的职衔,故称“尉”。初到苏州,不可能立即补到实职,于是寄寓在吴云家,大约于光绪八年(1882年)搬出听枫山馆,自行赁居,这大约也是昌硕补缺赴任的时间。
许多著述都曾提及吴昌硕光绪十三年(1887年)移居上海之事,有的则称是定居,问题是,他为何移居上海?通常认为是到沪尝试通过书画谋生,其实不然。《海上墨林》称其“中年服官江苏,供差上海”,说明移居上海,是因公派驻,携眷而至,只是为了相互照应和生活起居的便利,所以尚不能视作定居。翌年,任伯年为写《酸寒尉像》,昌硕自题诗中称“传呼乃敢入,心气先慑沮。问言见何事,欲答防龃龉。自知酸寒态,恐触大府怒。怵惕强支吾,垂手身伛偻”,窘迫之状,可知厕身为吏之不易。为吏数载,按例叙劳擢升,此时他已被提拔为同知衔,但又得候补,故诗中又有“铜符不系肘,虚秩竟何补”句。嗣后数年,他寓居在上海,并经常往来于苏、沪之间。
光绪二十年(1894年)七月,日本借朝鲜东学党事件挑起事端,引发中日甲午战争。时任湖南巡抚的吴大澂驰电请缨,率领湘军开赴前线。昌硕参与大澂戎幕的事迹,多见介绍,不复赘述。顾廷龙《吴愙斋先生年谱》云:“(光绪二十年八月)二十七日……吴俊(仓石)投效……”。所谓“投效”,按例,一些尚未取得功名的诸生、候补的或品秩较低的官吏,可以通过投效河工、军营的方式来获取擢升机会。缶庐不顾亲友劝阻,奔赴前线,其拳拳报国之心固然不容置疑,同时希望通过投效戎幕来博取前程,应该也是此行目的之一。明年二月,因继母杨氏病重,昌硕匆匆南归,奉母寓居上海。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吴昌硕终于候补到一个实职代理安东(今江苏涟水)知县,即世所周知的“一月安东令”。新近出版的《吴昌硕翰墨珍品》,有缶翁自存公文草稿三件,以及诗稿若干,诗稿中有《十一月十六日摄安东县即目》,点明了具体的任职时间。公文草稿中,有关安东县任的有两件三页。一件为到任时的谕示文稿,称“择于本年十一月十六日辰时接印任事”,到任时间与诗稿完全吻合。另一件为卸任后上呈江宁布政使恩寿的述职文稿,内容涉及安东任内的主要工作,“申解”当年地丁银、地俸耗银、火工银等项开销。又,同年十二月十五日缶庐在致沈汝瑾的信札中称:“弟自秋徂冬,远留淮上,初得道署谳局,旋于前月既望檄代安东县事,地方枯瘠,民性刁悍,断非弟所能久为者。幸得接署者速来,业于十七日交卸。”
通过上述文献的相互印证,大致可获如下信息:(1)昌硕于二十五年秋抵淮安,任职于淮扬道署谳局;(2)十一月十五日受命代理安东知县,十六日到任;(3)十二月十七日卸任,实际任职三十一天;(4)从致沈汝瑾的信札中可悉,他对此职并不满意,亦无眷恋之意;(5)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呈江宁布政使恩寿述职复命,申报的内容为某项工程的报销,可悉安东之任实际任务的应是查账,代理知县的任命似乎只是为了便于工作的展开。一些研究著述中称吴昌硕不耐官场、不愿逢迎上官、毅然辞官诸说,大多是想当然之词。世传陶渊明曾任彭泽县令八十一天,缶庐晚年曾刻“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其实是一种自嘲式的文字游戏,可见“弃官”并非事实。
一些著述认为,此后吴昌硕便告别了官场。其实不然,安东任后,昌硕回到苏州,或有息影之意,然“官符复来捉之往”(吴昌硕《赠孙隘堪》),说明仍在官衙。至于“捉之往”亦恐非实情,与早年其师潘喜陶“强曳之”应试县学一般,属于“文学”描写。翌年他曾出差宜兴,《吴昌硕翰墨珍品》中存其记录此次公差的笔录文稿一件,此行又是与查账及审理案子有关,末署有“厘局”字样,“厘局”为牙厘局的简称,掌管捐税等相关事务,隶属江苏布政使司管辖。
除代理安东知县外,吴昌硕并未担任过一地或一署的长官,故而没有也无法体现出他的治政才能,但他到安吉、宜兴,都与查账有关,却似乎证明他在官吏生涯中的一项专长——查账理财的才能。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缶庐在致沈汝瑾的尺牍中称:“弟二月中已至上海,因清江来电,索弟即返。及至清,知是淮安府清理清河县积案。因弟日来重听加剧,此差辞去不当,请假南旋养病一月再定耳。”所谓清理积案,大约仍是查账之类的差使,可见这确实是他的长项。吴昌硕结束官吏生涯,至少在此之后,亦即五十七岁之后。
大约此后,吴昌硕才真正结束了奔波数十年和仕途、幕僚生涯。缶庐晚年主要活动于上海,并随着声名的鹊起,书画的收入逐渐增多,此为后话。至于过去对于吴昌硕不乐仕进、不耐官场、不愿逢迎上官之类的误读,事实告诉我们,吴昌硕一生大部分时间,从青壮年到垂暮之时,几乎都是在幕游和仕途中度过的,并以此作为谋生的手段。而在此过程中,他结识了许多师友,相互讨论文艺,其中苏州和上海两地的经历尤显重要,加之自我潜心钻研,终成一代大师。吴昌硕的人生进退,以及客寓苏、沪两地的选择,有些并非主动的,有些甚至是无奈的,只是由于他对艺术的执着和追求,因此得以在幕游、仕途的过程中把握住了提高和成长的机遇。(文:周新月)
(本文系韩天衡美术馆“海上印坛百年”研讨会论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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