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有辉煌的历史，比如抗战时的文物大西迁，由马衡院长主持，那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大历史，展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脊梁。因为马衡先生又是浙江鄞州前辈，有同乡之谊;又是西泠印社早期社员，出任第二任社长，有工作上的前后世代衔接;更有创立中国现代金石学体系，正是我热心的可以从传统中找新变的特定学科范围，故而对马衡前辈就更加关注了。

但故宫博物院历史上也有一些不那么愉快的记录。兹举两例：

中国近代教育家、也是西泠印社早期社员经亨颐，培养了丰子恺、潘天寿等大师，堪称民国时期最令人关注、最活跃的知识分子代表。但他却干了一件糗事：以国民政府委员名义，提交议案《废除故宫博物院，分别拍卖或移置古宫一切物品》的议案，要求南京国民政府委员会讨论。1928年此案一经报刊公布，舆论大哗。6月29日，国民政府开会，居然通过了经亨颐这一议案，同时决定将原拟由中央政治会议咨送的《故宫博物院组织法》《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组织条例》 打回中央政治会议重议。这对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故宫从皇室、军阀手中拉回到社会，公众中来的易培基(后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沈兼士、俞同奎、肖瑜、吴瀛等人而言，自是无法容忍，于是由北平的马衡拟写申诉函，广泛分发来北平开会的蒋介石、冯玉祥、李宗仁、邵力子、李济深、吴稚晖、张群等政要。同时在南京养病的易培基又找到国民党元老、时任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主席张继，以张继的名义写出呈文，逐条批驳经亨颐的意见，强调故宫博物院建立的必须性和故宫古物拍卖的不正当性。中央政治会议讨论结果，否决了经亨颐提案。再次函请国民政府依原组织法公布。至此，经亨颐风波终于平息下来了。

问题是这一风波的来源不是来源于皇族军阀，而是来自知识分子读书人自己，这就让人费解了。民囯有许多风云变幻，其背后的逻辑，实在是今天我辈所想象不出来的。

第二件糗事，是易培基院长所遇到的麻烦。即所谓院长盗宝案。听起来更加匪夷所思。易培基自1929年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院长，亲订《完整故宫保护计划》,以理事蒋中正领衔呈送南京囯民政府，获准，又创办《故宫周刊》以广宣传。至于延聘专家，成立专门委员会，筹措款项整修宫殿建筑，组织安排古物、文献、图书陈列展览，整理院藏文物，不遗余力。但两年以后的1931年8月29日，他却被控告北平故宫博物院拍卖古物“零物”，并建特别仓库。北平政务委员会随即责令故宫博物院停售古物，南京国民政府监察院提出弹劾案。

这真是故宫的奇耻大辱，更是易培基本人的奇耻大辱。而控告他的人，正是两年前与他并肩战斗对抗经亨颐废除故宫议案、曾任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主席的张继，国民党元老。

院长盗卖文物案，非同小可，又加之北平政务委员会、囯民政府监察院的介入，更见扑朔迷离。但案件又不了了之，并没有进一步的真相与事实披露与判案记录。我个人想想，两年前他极力反对经亨颐的拍卖故宫古物并且在中央政治会议据理力争，再加上他自己又以博物院院长兼古物馆馆长，为避监守自盗之嫌，他也不会智商低到如此授人以柄啊!真要是贪婪，悄悄地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不比这样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巿还有特别仓库为证要聪明得多?

易培基的书呆子气上来了。为自证清白，他愤而致电在南京开会的故宫博物院理事会宣布辞职，并呈故宫上级主管国民政府行政院。次日，理事会同意辞职，指定古物馆副馆长马衡代理院长。1933年11月易培基抵北平与马衡办理移交，逐件点交无误，监督员、北平市巿长袁良盖章确认无误。手续完成，他避居上海。又受到江宁地方法院两次起诉。淞沪抗战起，无人再理会此事，易培基屡次申诉无门，遂于1937年9月因病去世，享年仅57岁。民国文化建设之一代英豪坠落，真可惜也。时至今日，故宫研究专家对易培基的业绩大都是肯定的，对于院长盗宝案大都是不屑一顾的。且继任者马衡又是亲随多年，忠厚笃实，可以信托，这对晚年郁郁寡欢的易培基是个极大的安慰。

我颇疑心于这一控告案是出于人事纠缠及背后的党争。1930年代初，易培基出任故宫博物院院长，改组机构，分古物馆，自己兼任馆长，马衡任副馆长;分图书馆，应蕴宽任馆长，袁同礼任副馆长;分文献馆，张继任馆长，沈兼士任副馆长。但张继认为自己是国民党元老、中央古物保护委员会主席，资历身份俱不在易培基下，又在经亨颐废故宫案中有功匪浅，却未受到重视，于是心怀不满，借机诉讼，搞掉易培基。但易培基这一方有蒋介石为依靠，既然最重要的古物馆抓在手里，自不会轻易退却，故易培基请辞，马衡接掌之，确保故宫博物院大政方针不乱。这样的分析，从几个人事安排的痕迹上看，并不是想入非非空穴来风。

待读到马衡主持故宫之物南迁之不易;又读到他在解放前受地下党请托，万般周旋抵制了国民党政府关于空运文物去南京、台湾;本人撤离北平的命令，坚持留在故宫博物院。没有运走一箱文物。为新中国留下一座毫无缺陷的故宫博物院，实为有功国家第一人，为有功故宫第一人!解放后因威望极高，继续留任故宫博物院院长。

但改朝换代，即使是大师如马衡又岂能幸免?1952年马衡被调到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当主任委员。终于离开了他呕心沥血一辈子的故宫博物院。1955年谢世，享年74岁。先是陈乔，后是有新四军背景的红色文物专家吴仲超主政故宫博物院。作为为故宫奋斗一辈子的马衡先生，心中不知有什么样的酸甜苦辣?

我有一个研究生想研究马衡，我告诉她，年表排出来以后，着力发掘这位同乡前辈的学者性格与心理活动，体察马衡先生遇到变故时，遇到师长托付时，遇到艰难责任挑战时的种种心理变化：被当作政局上的棋子时摆来摆去时，应对这些，是需要一种多么強大的心理状态啊!

责任编辑：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