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学生在毕业后曾尝试过用各种不同的方式生活。最厉害的一次是他突然决定不再说话,那段时间他和人交流的方式是递小纸条。一个月后他还是坚持不说话,他的小伙伴们决定把他带到我的面前,觉着我这个做老师的有办法把他的嘴撬开。见面后这孩子用纸条告诉我,他非常抱歉不能和我说话。在确定这不是恶作剧之后,我对他说,“我鼓励你多坚持一段时间”,我估计他不会坚持很久。这个学生和我一样都是双子座没有可以保持长期沉默的基础。后来他改吃素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他能坚持,再后来我们常常又一边吃肉一边谈笑风生。
我觉得,如果话没有说够,肉吃得不够多,沉默或吃素都很奇怪,直面世界的诱惑而产生的隐忍才比较靠谱。若不知有市,何来谓隐?
有一个词我很喜欢,叫“接地气”——现实踩踏在地上。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生存维度有多宽,所能感知的现实真实感就有多宽。这些现实应该是中国当代艺术家着实去了解的事情。这不是说一个画家一定是一个写实派的画家,也不是说描述现实图景就是文化责任。而是说这些可感知的现实其实是一些存在着的真实力量,使我们能够聆听到“呼喊与细语”。
中国当代的基础是当代丰富多彩的社会现实,几乎所有当下有影响力的艺术家,都是无比接地气的,或者说曾经无比。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中国当代艺术那些兴风作浪的大家都是出自艺术基础扎实的美术学院,却多半没有走回所谓学院派的道路。(有人曾经说学院派是非常学术的,其实我没觉得有学院派这种东西,学院里也有持不同的“艺术政见者”。学院派所谓的学术只是窝在学校那一亩半分地的地主们的文化想象。如果说当代是一个伟大的旷野,如果高校因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而重提学院的时候,学院就是钢盔铁甲。一方面是可以用来躲避生存现实的子弹来袭的挡箭牌,另一方面又是成为爬行困难的沉重龟壳)多少年来我一直诧异自己如何有那种先知先觉,居然离开了那个蜗居,成为了一个自由人,从而不必被那些代表不同利益的身份,撕裂自己的灵魂。所以,当我面对自己一面是艺术家一面又是一个品牌创始人的时候,我也会不断问自己:今天这个稀奇的品牌到底给予了我撕裂的灵魂还是一种必需的平衡?如果什么都不是,那到底是什么?
人类为自己制造的坚固围挡不仅仅是监狱和校园的高墙,其实无形的樊笼随处可见。一方面学术成为江湖也会成为干枯了的沼泽;另一方面艺术市场的辉煌,也会使很多大家真的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明星和点石成金的天才,于是,“现实”呐?现在的人可以用一张信用卡换遍身上所有的行头,但换不掉的是骨子里的东西。谁能抗拒红酒配奶酪的美味,但豆浆配油条所带来的熟悉和满足感也不可替代。
在我的“现实”世界里,“稀奇”的发生来得那么突然。以及它所给我带来的改变是如此的巨大,它将我这一个优哉游哉的托着腮子的观察者,从观察现实图景的板凳上重新拖回到现实中,成为了一个徒步者。
很多人从小就有小店情结,比如开家有情致的书店花店咖啡店啊什么的,我没有那种文艺的情结。不过情结是可以后天培养的,人到中年我为自己培养出的情结就是开一家叫做天堂的小店。然而事情发展得并不顺利,在798要找到一个小而不错的门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798艺术区人气渐旺,现在很多旅游商品店都纷纷聚集于此,不仅抬高了租金,而且一铺难求。
稀奇……一年又一年,我就像和她谈了一场持久的恋爱,这场恋爱几乎占去了我过去四年的全部的人生,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家的东侧已经升起了另一座高大的建筑,几乎挡去了大裤衩旁边那个曾经照亮北京夜空的“大火炬”。有一天的夜间,那个新建筑整个楼突然灯火辉煌,我站在窗前吃惊地看着它,那些如白昼般的亮光,满满地充满在那些每一个格子的窗户内的房间里,那一瞬间我就好像看到过去几年我的日程表,填得也是满满的。
在那些填得满满的日子里,我看到我曾经在东莞的皮包加工厂,就在离不知多少分贝的喇叭的一米开外,看一个叫做阿什么的女工帮我把设计好的图纸做成一款真正的皮包。那个近在咫尺的喇叭不断亢奋地传出那种高节奏的音乐,震耳欲聋。这就是那种南方所谓的血汗工厂为了提高生产力而发明的“伟大艺术”。经过四个小时的艺术洗礼,我一身虚汗几乎瘫倒在地。
在那些填满的日历里,我想起我正悠闲沐浴在米兰设计周的阳光里。电话那头为我加工产品的厂长对我说,他所有的员工都准备辞职不干了。我语无伦次地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们的要求太高所有的员工都要崩溃了。接着,我在电话这头米兰的阳光下咆哮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呐喊什么?其实对方也是一个挺有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他被我蛊惑而单独成立一家小工厂,只为我们生产稀奇产品。我们日复一日地培训他们,他们日复一日地进步。有一天,他突然跑来问我一个很文艺的问题,他说:“瞿老师,为什么我们做稀奇,那么美好的事情,我却没有感到快乐,只有感觉压力和痛苦。”我想都没想便说:“你看刘翔痛苦吧?因为,难的事情都是痛苦的。”说这话的时候,我振振有词却也一脸疲惫和困惑。但是逐渐逐渐的,我感知另外一种力量在我的脚底升腾,或许那就是所谓的地气吧?我觉得因为有了稀奇,作为一个早早成功的艺术家的我,一直有幸没有离开中国的土地。
很多人只是在不断地重复自己,其实不奇怪,因为他高高在上周围只剩下了自己。我觉得正是稀奇,给了我重新开始认识一个还在养育我的世界和可以让我生根发芽的土壤,如果说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者而言,创作力就像一瓶随时喷涌而出的啤酒。但是持续的翻动,气体也会因摇荡而逐步消失。可是我此时此刻却能清晰地感受那种气正在重新积攒,在那些疲惫失望的时候,在喜悦和忘乎所以的时候,那些气体跃跃欲试摇摇晃晃地从地而生。或许,这正是赐予我的一股地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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