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怪人选历来说法不一,合计远超八人之多,近今画史更倾向于将清朝中期活动于扬州、风格悖逆正统并为市场追慕的一批画家统称为扬州画派。这些人因笔墨奇卓、思想锋锐而为时代反响,风神远及后世,促成了以区域为中心辐射中国书画文明的特定艺术现象。
马和林水墨人物作品《扬州八怪》
“萧萧匹马离都市,锦衣江上寻歌妓。”
康熙五十七年,天子近臣李鱓因个性出挑遭同僚排挤,被迫辞别宫廷,迁居江南,仕途梦断之愤懑化入苦酒,浇注在挚友郑燮的诗里,其中还写道 :“此中滋味淡如水,未忍明良经贱贫。”
平生苦淡,才雄颇为世所忌,大抵是扬州八怪的共同遭际。这群因各抱新风而聚首画史的艺术人,彼时或罢官去职,或身贫意孤,或厌弃功名,浮生跌宕依旧性情高致,胸怀逸才不自弃,虽多以卖画为生,却能博修养、端人品、彰个性,大都诗文锤炼、刻印精谨、笔意深谋,是以在尺幅之间尤可见古拙如金农,奇诡如黄慎,俊巧如郑燮,浑转如李鱓,朴厚如高翔,简涩如汪士慎,洋洒如高凤翰,张弛如李方膺,幽幻如罗聘,清透如华嵒,波折如闵贞 ;而众家又多能维新求变,开敞画路,精进以成灵动技法、曲折况味,才貌风华不一而足。
是时,维扬乃富甲东南之地,交通便利,商贾往返,集散频密,经济之兴隆遂成文化之繁盛,恰如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所言:“广陵为天下之大逆旅,凡怀才抱艺者,莫不寓居广陵,盖如百工之居肆焉。”
此语正道出了扬州艺术市场的活跃势态,置业其中的画家有机会谋得相对可观的营生。世称“三绝诗书画”的郑燮曾在题识中直言,好的年头他的书画收入大约有一千两银款,这与一个官衙知县的年收入相当。而据他公示的润格,一副中等尺寸挂轴标价四两银,可想欲达千两收入,一年须制作并卖出 250幅作品,不可不谓勤勉至极。实际上,这也是诸多画家谋生扬州的现实处境,高产如八怪绝不仅仅是因为命运多舛、抑愤总待笔墨宣遣,更多的是因为当地市场竞争激烈,如《扬州画舫录》载“具名气者达一百数十人之多”,靠卖画糊养生计实属不易。业务重压之下,一些人不得不雇请帮手,例如金农,他曾嘉赞高徒项均深得其画梅真髓,有时便请他代笔以应各方需求。再如黄慎,为生活奔走之际,身边总有几个善画的门人相佐。
尽管如此,对于身阶不高的职业画家,充分的市场化经营确凿支撑了他们创作的独立性,使其不必像前代同行那样仰仗少数顾主供养,无须勉强应付官场里复杂的书画人际,从而跳脱对私人趣味的被动迎奉,将个性奇才、新法异趣交与更为开放、平等、多元的市场检验。——显然,八怪取得了堪称广义的市场成功 :在当时,他们声名远播,文人名士、公卿富贾、画工艺匠竞相追捧之,效仿之,李鱓、李方膺、高凤翰、郑燮、金农、罗聘等人都颇为天子青睐,作品甚至写入官方著录;在后世,他们影响旷远,世界各地的公私收藏、拍卖交易广泛典藏、流通其作品,感召之大无可计量。
品鉴八怪传世之作,写意居多,工致也不少见,虽被称道是八大和徐渭的直接继承者,实则每个人都有鲜明法度,有差异化的传承和突破。画史至少明确记载了汪士慎、李鱓、黄慎等人由工入写、由细笔入挥毫的变局,郑燮更是论断了工写的依存关系,谓之“必极工而能后写”,亦即说,画者须通达规矩,出入自由,方能挥洒酣畅,脱尽旧习。这一点在罗聘和华嵒的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显著,后者开创了一种兼工带写的画风,在泼墨大写意和工笔重彩之间寻得微妙平衡,既文雅又不疏生,正切中新兴市民阶层的品味变化,对此金农予评“清而不媚,恍闻幽香散空谷之中。”
实际上,扬州八怪之所以被历史深刻记忆,并非单纯基于某方面的超然异俗,而本质上是因为他们在中国画的整体脉络中确立了属于其个性的、具有发散力量的艺术形态和方法系统。他们各逞其能发掘笔墨力量,将花鸟画、人物画及诗书印结合体提升到了一个蕴藉更为丰满、层次更为叠嶂的新奇格局。特别是对花鸟画,他们着重锤炼明清以降“以书入画”的结构性改造,将花鸟画的形式探索接入书法创作的美学路径,使其在运笔、用墨、结构安排、章法布局、风骨韵致等方面一一与书法有了共通,因之竹、梅、松等枝节物象每每进入他们法眼,非只为借喻品操,更多是张扬骨法,实验新的可能。在这条探索 路 上, 八 怪 中 尤 以 金 农、 黄 慎、 汪 士 慎 分 别 对 金 石、 草 书、八分书等类型元素在画面的创造性运用,终成惊世骇俗之艺。
在中国书画的发展源流中,扬州八怪以其通今变古的心智和笔墨,上衔魏晋风度,重申师造化、弘气韵之大统,下启晚清至近代芸芸新风,受益诸家包括赵之谦、吴昌硕、任伯年、王雪涛、唐云、陈师曾、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潘天寿等熠熠名流。当“国画正宗”陷入泥古僵局之时,八怪另辟新界,诉求画艺更生,成就皆为斐然,至今已成世界性影响。在精神层面,八怪接踏地气,了悟生命苦难,在浓重的现世情怀中阐发幽微,警寓时人,开蒙后代。他们的画家生涯是具体而宏远的历史存在,对生息不绝的中国书画而言,他们是永不过时的、可以反复丈量文明程度的标尺。由此我们对八怪记忆恒久,赏识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