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世界的真实和绘画的真实是怎么回事?它们是不同的真实。你为之奋斗的这种创造性事物是什么?它来自何方?除了绘画本身之外，它有什么参照作用或价值?

——阿德·莱因哈特(Ad Reinhardt)，1950年在35画室小组的讨论发言

抽象表现主义，这个现代艺术史上名噪一时的思潮。或者可以简单地概括为：抽象绘画的语言+超现实主义的自动。作为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起持续了至少十年，以纽约为中心的艺术家或艺术家团伙不同作品的名称与艺术流派，抽象表现主义代表了美国艺术在本土对欧洲文化的回应与反击。抽象和超现实，都是美国人从欧洲舶来的东西，但在抽象表现主义那里，它们全然成为美国式的创造了。在抽象绘画方面，他们放弃了欧洲过于经营和甚至典雅的古典趣味;而在吸收超现实主义时，他们也放弃了欧洲画家那种对内心隐蔽图像的描述、对神话和历史典故的运用。通过对自身文化性格的深度挖掘，美国艺术家获得了自己的表达方式：那种无拘无束、自由挥洒的痛快。这种自由挥洒是创造力的爆发，同时也是对画面的规矩，包括理性的抽象画和超现实主义的规矩的破坏。因此，在抽象表现主义绘画中，不仅欧洲抽象绘画所建立的法度没有了，甚至连超现实主义那种特有的“叙事方式”也没有了，美国艺术家在抽象绘画中体现出的横涂乱抹，狂野、霸道、自由和任性。使抽象绘画成为一种与其自身的感觉、情绪、性格血肉相连的“美国式”的艺术形式。

抽象表现主义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曾对中国当代艺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逐步被“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等艺术潮流所裹挟取代，一度走向沉寂。但是，最近几年来，随着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在本土的复兴，抽象绘画(包括现代水墨)所代表的“文化自觉”正在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一种新趋势。而艺术家何癸锐这些年来在抽象绘画领域所做的探索和实验，即是这股潮流中卷起的引人瞩目的浪花。何癸锐在其作品中提示的问题，也与当年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对欧洲艺术的回应相似。尽管问题的语境已经改变。

中国艺术精神的本质是什么?中国艺术在当代的语境下是不是一种完备的、足以和西方艺术比肩而立的表达方式?如果是，那其根本的特质何在?如果说，今天的大多数艺术家都已抛弃了西方中心论和以西方价值、思维方式作为标准，去比附、套用中国文化与艺术，从而认为中国文化一无所取的民族虚无主义立场和方法。那么，在中国艺术的根本特质与独特魅力究竟是什么这一问题上，何癸锐的艺术创作，通过对中国文化精神与美学的探本溯源与建立在日常性个体感悟之上的语言重构，试图重新改写抽象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在当代中国文化中的定义：她的抽象绘画将音乐性(时间性)视为艺术表现的灵魂，通过“心迹”、“影子”、“刻画”表现或体悟超越形迹的宇宙本体，使主体精神进入与禅、道合一的大美境界。换言之，中国艺术精神的本质在于其时空意识与生命意识。何癸锐的抽象绘画其独特魅力也正在于此。

影子系列16 2012年作 70*60cm

何癸锐的抽象绘画，以一种工业油漆和绘画颜料相互渗透的流动感，将绘画的动态凝固在画布上形成一种视觉张力，建构了一个物质运动与时空统一的宇宙心灵同体的动态图式。在这一图式中，天地日月的运转、四时的更迭、空间的变化与个体的心灵具有同一节律。也就是说，绘画是宇宙化的，宇宙是流动不滞、生生不息的。绘画与宇宙融为一体。在何癸锐创造的绘画图式中，人的情感心理的“惨舒”起伏与时空的流转变化也具有同一节律，人与天地自然之间有一种彼此生气、相通一体的关系，这就是中国古典美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源头。

何癸锐抽象绘画的另一块思想基石是中国古典传统中源自《易经》、“五行”的元气论。元气论本质上是一种生命本体论(生命哲学)。元气作为万物本体，是一种无形无象、充盈宇宙而连续无间的具有生命力的细微物质性存在。元气的生命功能构成了元气之为生机盎然的天地万物之“元”的本质特征。通过对元气论的转化、体悟和个体语言建构，何癸锐的抽象绘画显现出一种有别于欧美抽象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的生命意识，她的绘画着力于表现天地万物的生机活力，着力于表现它们在“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大化流程中呈现出来的“神”、“韵”和“势”，使主体通过艺术活动体悟超形迹的宇宙生命本体，使其精神能超越形体的有限性而进入自由无限、与道合一的境界。她的绘画始于意境和“心象”、“心迹”，产生于意象又超越意象，其美学特征表现为虚与实的统一而偏重于虚，其所追求和表现的是那种能深刻表现宇宙生机、世界实相和人生真谛的艺术化境，所谓“心迹” 即是“境生象外”，一种以艺术修行参悟的观看、书写过程。

心迹系列之烙印4 2009年作 435*35cm

心迹系列之释放8 40*35cm

关于抽象艺术，中西方美学在这一问题的认知上有着根本的差异。以原子论为其哲学背景的西方古典美学，其核心是以感性形象为美。由此也就必然将“感官愉悦”放在审美的重要位置。后来虽然又以形象为美发展出“典型”说，但“典型”依然是形象，只是典型形象而已，依然没有超出感性具体形象的物理范围。所以，西方以雕塑为代表的空间艺术高度发展，并且“空间性”(雕塑性)广泛渗透到其它门类艺术中去。而以元气论为其主要哲学背景的中国古典美学，其核心是以意境为妙。艺术意境是对“象”(意象)的超越，是“实”(感性具体形象)的“虚”化(本体化)，所展示的是一个浩瀚无垠的宇宙生命图景，所奏鸣的是一首永恒无限的宇宙生命交响曲。所以 “时间性”(音乐性)广泛渗透于各个门类艺术之中。何癸锐的抽象绘画，“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通过禅修般的行为将物理的空间性转化为流动的时间性，时间与空间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所谓“宇宙”就是一个包含了时间的流动性和空间的广袤性的时空统一体：“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而“宇宙”是被用来称呼人们所生活的整个世界的。因此，何癸锐绘画中的“时空意识”是与生命意识交融合一的，其本质内涵是希望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而与无限的宇宙本体“道”合为一体，从而达到永恒不朽之境。换言之，何癸锐绘画中的时空意识是一种本体意识，一种追求永恒与不朽的意识，它建基于意识主体深刻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受。何癸锐的艺术探索，超出了那些仍在拷贝西方抽象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的拾人牙慧者，开始触及了中国艺术精神的核心。

这种具有本体性质的时空意识也是何癸锐绘画的日常“诗学”。她绘画中的“抽象”不以客观生动地描摹物象为目标，而以营造意境为终极，“意境”的塑造，“传神”的要求，都是为了能够通过有形有限的现实物象去表现和把握无形无限的宇宙本体与生命本体之“道”。反言之，作为宇宙和生命本体的“道”是无形、无象、无限的，作为有形有限世界中的存在物的艺术作品要想表现和把握它，就必须超越自身的有限性，找到一条通往无限的道路。有限世界和无限世界联结的中介就是时间与空间。因为，时空对于每个具体的个体来说都是具体的、有限的，而对于个体所存在于斯的世界来说则是永恒的、无限的。所以在何癸锐的绘画中，时空意识就是一种本体意识，同时也是一种生命意识，人生意识。它们是互相交融、彼此渗透和关联的。

心迹系列之烙印20 60*70cm

我读何癸锐的作品，感慨它的空灵和流动。欣喜、惬意之时偶尔也会感到一丝悲凉。它是艺术家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同时却又希望超越这种有限性而产生的亦喜亦悲、无喜无悲、万虑清明的心境在其作品中的体现。何癸锐的艺术旅程，大都是依心而赋形，由无形而追大化，所以让我想起宋明大儒所谓“宇宙的心”，始于直观而归于心象。本来，中国人的审美观照，一直强调悟性与心性，与西方传统中的由科学主义、格物致知发展而来的那种数理式的抽象隔了许多。所以我一直反对拿西方艺术中的抽象主义、抽象表现主义来比附讨论中国当代艺术生长中的问题。何癸锐的绘画实验和探索，其经验在欧美的抽象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之外另辟一路径：总之就是将心灵活动与体悟形之于万象，所以是一种日常性的诗学或者禅宗式的体悟。保罗·克利(Paul Klee)曾经说过，世界越可怕、冷漠、残暴，艺术就越应该抽象。而只有幸运的世界才会具体表现它的面目。

但是何癸锐的绘画世界却相反，流年逝水，不舍昼夜，流淌着一种悲凉的诗意和暗流下的激情。所以，我不认为她是在“抽象”地做艺术。而是在诗意地劳作：体验、证悟、画画，而且生活着。

　　2015年11月10日至13日，昆明

　　（注：题目为编者自拟，原标题为《宇宙的心与象——读何癸锐绘画》）

整理编辑：吾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