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七十年之前,在上海市中心静安寺哈同花园以南的一条新式里弄住宅“模范村”中,人们不时能见到一位蓄着山羊胡须、面容慈祥清癯、颇有名士之风的长者。他似乎总是一副翛然尘外而又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正是经历过逊清、民国与新中国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一代大儒、学界长者如皋冒鹤亭先生。
始于清末的收藏生涯
冒鹤亭名广生,表字鹤亭,别署疚斋,乃近代学殖深厚淹通的著名经、史、诗、词学家。1959年8月10日,疚翁以近“米寿”之高龄仙逝于上海。对于这样一位知识渊博、社交广泛的学苑翘楚来说,本身业已仿佛凝固成了一座资源丰富而亟待开发的矿藏。清史学家拟加探究的,可能是两广总督张之洞在他早年科考试卷上破例批注“论称引卢梭奈何”而使之被黜落第的真正动机;民国史学家较为注意的,也许是他跟民国元老胡汉民的一段患难交游;而文学史研究者在乎的疑问,是他真如张之洞幕宾石遗老人陈衍笔下好卖弄学问,装老卖老的酸腐学究吗?……总之,疚翁的不平凡经历可谓立体而波澜起伏。在此,我们要告诉大家的是,冒疚翁还是一位有着浓郁乡邦认同与宗族情结的字画鉴藏家,大抵同样不为人所晓吧。
自从疚翁去世,1961年家族根据遗愿,将祖传文物900余件悉数捐赠给其任特约顾问的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1989年11月10日至12日三天,这批大宗文物的最终归宿——上海博物馆,为纪念疚翁去世30周年,特地从其捐赠中精选了百余件珍品,在河南南路老馆北大厅举行过短期、小规模公展。除此之外,疚翁的字画珍藏,再未得以集中展示和出版,从而影响了受众对疚翁收藏经历,特别是对他鉴藏理念的了解。有鉴于此,上海博物馆拟在建馆60周年之后,同时又是疚翁百四十载华诞之际,编辑出版一册其收藏文物纪念图录,以利于社会各界对他鲜为人知的收藏活动的再认识。
疚翁的收藏生涯,大约始于清末——年届而立的他应顺天府尹陈玉苍聘任京师五城学堂史地教习地属琉璃厂,和应经济特科试,复试因策论援引卢梭《民权论》被摈弃而留任补商部平均司郎中的闲居时期。那几年,他一度留意起家族文献文物的搜集整理;尤其是光绪卅年(1904),当外祖周季贶(名星诒,表字季贶)殁于苏州之后,他似乎更有了那种慎终追远的念想;而最初的收藏经历,也正是从1906年春在北京琉璃厂古玩铺购得外祖季贶先生所著《勉熹词》一书开始并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此后举凡去国入京,他总要得间盘桓厂肆选购族人祖辈或苏北淮扬与如皋乡贤的字画史料。像清如皋画家姜恭寿补景、潘永培写真的乾隆间沪上名宦《孙思庭肖像图轴》;“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画的如皋前辈《黄莹川肖像图轴》;曾得家族先辈冒襄题跋赞赏扬州孝子方嘉客追绘父母望子归乡殷切的《倚闾图册》;清苏北江都籍尤工写像的画家禹之鼎作《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友侪张纯修写照等,皆一时之选。而为得到禹之鼎作曾受冒襄器重而以金赎还的明末如皋义士《东皋三酒徒图卷》,疚翁甚至效法其祖而一掷百廿金也在所不惜。
上世纪20年代末叶,疚翁因萧墙之祸举家移居北京,但是就其收藏活动而言,反倒以祸得福,因为他又有闲暇可以不时流连京肆作鉴藏之举了。如今盘点有案可稽疚翁捐赠的67件明清字画,主要也是这几十年里他在厂肆徜徉中觅来的。像清严莅《潞水孤帆图卷》、清费丹旭《慕园秋思图卷》等,皆然。一直到疚翁耄耋之年南返申城,这样的收藏活动依然在延续之中。
一部清代江淮流域和苏浙地区肖像画简史
纵观本次遴选结集出版40余件字画精品,颇具视觉冲击的人物肖像画占了多数,约有15幅之夥。疚翁之所以悉心留意搜集祖辈、乡贤的肖像画,既跟他关注桑梓历史与家族文化的收藏取向有关;同时,很可能跟他年轻时期在羊城追随善画能文、主讲越华书院的山长、晚清岭南文坛翘楚叶衍兰,并受他“精选慎择”汇编手绘《清代学者象传》百余人的影响有关。他收藏姚燮的《墨梅图册》、汤贻汾的《行书诗轴》、高凤翰、赵本的《行书怀古联吟合卷》、有法式善、张问陶题的王霖《晞阳楼雅集图轴》等的作者或跋者,均有遗像、事迹列入《清代学者象传》。再比如,康熙朝进士、入值南书房而诗书文兼善的学人查升,诗文与清初诗坛领袖王士禛齐名且精鉴善画的宋荦,博闻强记的毛奇龄与收藏家高士奇,亦都入选《清代学者象传》;而疚翁曩在京师厂肆,曾得康熙间替高士奇画像而尤以写真名的俞培《查升写经图卷》之一(有俞培、禹之鼎等多本),题者如高士奇、毛奇龄、宋荦、查士标等二十余学者,皆并时闻人而如获至宝当均缘起于此。奈稍后一念之差,得而复舍,追悔莫及,遂自1927年至1955年间遍请王一亭等近代画坛名家补画《写经图》至数十帧。尽管1930年初夏,俞氏《写经图》原件由藏家割让失而复得,但疚翁追慕前贤的拳拳之心,于此足见一斑!
疚翁作为一代诗词名家,主要传其伯外祖周畇叔和外祖周季贶两先生法乳,被称誉为今之竹垞(清初另一文坛领袖朱彝尊)、迦陵(清初著名词学家陈维崧),因而他对曾读书冒襄如皋水绘庵,骈文与词最负盛名的陈其年仰慕已久。而陈及词与之齐名并称“朱陈”的朱锡鬯,同样像列《清代学者象传》。于是,1907年冬,当疚翁在京肆购得康熙间善写照,有《传神歌诀》传世的画家周道绘《陈其年洗桐图卷》归,即作《得<陈其年洗桐图>辄题四绝句》,并遍请在京名流题跋多首。
至于本次入选少数疚翁收藏明人书画如嘉靖四十二年(1563)夏五月《王稺登行书诗卷》,可能跟他青少年时期出生和成长于岭南广州的阅历有关。因为据传王稺登十岁能诗,既长,名满吴会。而吴门自“吴中四才子”和“吴门四家”之一的文徵明以后,风雅无定属;惟王稺登尝及文徵明门,遥接其风,擅词翰之席者卅余年,为同时代布衣诗人之佼佼者。时闽粤人过苏州者,虽商贾亦必求见乞字。如此,数百年后亦受闽粤艺风染濡并且一度生活于吴趋姑苏的疚翁,自然同样钟情这位玉遮山人王伯榖书法了。
自元代入主中原以降,随之南下的冒氏家族也“世代簪缨”地繁盛开来。像疚翁第六世族祖、明代出任兵部主事的冒鸾,就是一位汉化了的士族;而《明史》卷一百八十六、列传第七十四记录在案的,则是弘治、嘉靖间右副都御史冒政。至于冒氏家族史上最出名的历史人物,自然无过于人称“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冒辟疆了。祖辈的恩德激励勖勉使然,早在光绪十九年(1893)疚翁廿一岁时,他就撰成《冒巢民(冒襄别号)先生年谱》;而举凡冒氏长辈的肖像画,自然均乃疚翁收藏的首选了。本次编集的佚名《冒襄肖像图轴》,堪称疚翁收藏家族祖宗像中的重器。正因为此画像面目如生,举凡景仰冒襄后辈学人题识几满,像画面上方近代以前后《彩云曲》最负盛名的诗词名家樊增祥八十三岁题,裱边清初宋荦、韩菼等时贤跋文累累;此外,疚翁友侪如陈三立、于右任、张元济等近代名家题识亦夥,几乎达到了见缝插字的地步。由此可见疚翁耀祖光宗的自得用意。
疚翁十一世族祖冒起宗是冒襄的父亲,他是崇祯元年(1628)进士。授行人,迁南考功,著作《拙存堂经质》传世。这次集选的疚翁藏《冒起宗肖像图轴》出自明末肖像画家李痴和手笔,款署:“崇祯己卯(十二年,1639)夏六月闽人李痴和写于庆余堂。”画面表现冒起宗身着蓝底蟒袍官服,头戴乌纱官帽端坐于一架虎皮太师椅上,神态端庄严肃。或为其出任兖西佥事,守河拒农民军;或调湖南宝庆副使,督漕江上而乞休归前的官场装束仪态。
疚翁十四世族祖冒朴人乃冒襄第三孙,这次也在选疚翁藏肖像画之列,该画像是为苏北泰州肖像画家李泰佐民所绘的《爱马图》。画面作两马夫柳下洗马,卸却戎装的主人公冒都督岸间捋须观浴马场景。据图后民国五年(1916)疚翁重新装裱时跋,可知李泰高寿九十有四龄,且曾为冒襄绘制《菊石相对图》。而据俞建华编《中国美术家人名大辞典》援引《如皋县志》和《画传编韵》载,李泰与冒襄同为如皋人氏;要之,则上述表现冒襄晚年怡情养性画像的佚名作者,实属青年肖像画家李泰也未可知。
疚翁七八岁能作诗属对,为伯外祖周星誉畇叔激赏称为“神童”;而自清光绪廿二(1896)至廿六年(1900),他在苏州与故乡如皋与外祖周星诒(周星誉为周星诒七兄)相依前后凡五年,时从其受经义、目录、训诂及校勘之学熏陶,感情深厚。疚翁的校勘子部杂家之学,尽得外祖真传,因而季贶公的肖像自然为其所珍视,这次编选的《周星诒像图卷、册》均出自清末海派人物画名家任熊手笔。其一作于咸丰六年(1856)端午,其二周星诒、周星誉三兄弟像为任熊与另一海派著名书画家赵之谦合作于同治四年(1865)。结合此间珍藏赵撝叔为其所治数十枚印石,可见疚翁外祖伯仲在越时跟这位海派书画大家交游过从甚密。而疚翁在吴门时,同样跟后期海派画坛领袖吴昌硕时相往还,互为忘年契友;他赠吴诗多首,吴赐画奉答。本次入选的吴昌硕《行书诗卷》,就是他们友情盛谊的见证,诚如缶翁款识所曰:“鹤亭仁兄孝廉属录拙诗求指正之,时己亥(光绪二十五年,1899)深秋同客吴门。安吉吴俊卿。”
总之,疚翁收藏上起明末下至清末众多人物肖像画,几构成一部清代江淮流域和苏浙地区肖像画简史。其中画家有像禹之鼎、周道这样擅长写真的内廷供奉(本次编选周道《乔子静肖像图卷》甚至有著名画家石涛康熙廿九年<1690>录书题赞画像主人公诗一首);但更多是李痴和、潘永培、方嘉客、缪向恭等虽名不见经传,却很值得美术史推介、钩沉与研究的肖像画家。
疚翁收藏书画作品的另一特色,是集中反映其祖先冒襄与诸姬人、门生入清后不受博学鸿词荐而甘为明末清初遗民,以故乡如皋水绘庵为隐逸生活和艺术创作原点,以度曲、赋诗、友朋、文酒为乐的别样志趣。这其中既有康熙十一年(1672)仲冬冒襄《行书水绘画园六忆歌诗卷》;也有冒襄珍藏并分别于康熙十五年(1676)与廿三年(1684)两题其善画而与蔡含同称“冒氏两画史”的小妾金玥康熙十三年(1674)临摹宋元《花鸟图轴》;还有清嘉庆、道光年间工诗能画的沈复表现水绘园风光的《水绘园图册》;但更多的还是冒襄本身的诗文书法。譬如自题“乙巳(康熙四年,1665)晚春,同王阮亭使君(王士禛)、其年(陈维崧)、山涛(如皋许嗣隆)泛舟水绘庵洗钵池,各韵二首之一”的《行书诗轴》;又譬如同年因曾得米芾行楷《阴符经》而畅谈先师董其昌有关书法教诲的《行书诗轴》;再譬如康熙十一年(1672)、十二年(1673)间《行书杂稿册》;廿五年(1686)秋冬七十六岁先后创作两幅《行书诗轴》,等等,皆然。另外,本次辑选的八大山人《行书诗卷》虽非冒襄藏品,却与疚翁以上收藏趣味相契合。
疚翁的字画收藏正是在其以上关注乡邦与家族文献史料的全身心投入之下而日渐完善并丰富起来的。与此同时,其尊重历史,敬重尊长,认祖归宗的人文情怀与思想境界,也感动、感召着诸多同寅、朋侪。所以,其收藏中很有一部分先祖字画还来自于友朋、同僚的持赠。比如早在清末光绪廿五年(1899),当青年疚翁在吴门与倡导维新变法被革职里居的学者江标话及业已撰著的先人冒襄年谱,江即以冒襄康熙廿九年(1690)秋所书生动飞扬、吉光满纸凡六十行《行书菊饮唱和图诗卷》贶赠以补其修谱牒所不及。又如疚翁业师叶衍兰之孙、现代著名收藏家叶恭绰深藏廿年而不轻易示人的冒襄康熙廿九年《行书诗卷》,也由叶于民国卅六年(1947)作为疚翁诞辰贺礼相赠。再譬如冒襄水绘庵中两妾蔡含、金玥合作《秋花白鹇图轴》,本为海上大鉴藏家吴湖帆所有;1939年春,吴妻潘静淑得此画未数月遽归天上,吴殊深轸悼,特乞疚翁作潘氏墓志并检奉此轴惠赠。次年夏,疚翁于友人雅集时鉴赏原上海市博物馆副董事长程演生藏工诗卖画张鉴画、清苏北仪征知县屠倬题《珠湖渔隐图合册》“见而爱之”,程亦割爱奉送。至于疚翁藏冒襄六十五岁作于水绘园的《行书广陵古迹诗卷》,同样系吴湖帆于1953年以寿礼形式献于疚翁的。(文:陶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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