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的书法作品
潘基文在练习书法
年已七旬的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是韩国人,儿时自然受过一些中国书法的熏陶,其后因种种原因却放弃了练习。
然而,从去年初在联合国总部的“企盼和平——2012年新春联合国官员与中国书画名家作品展”首次展出书法作品《和平》后,潘基文却深深迷上了中国书法,今年6月访华时,他向中国领导人赠送了一幅颜体的书法作品“天地和同”。要回答他那一手宽博大气的颜体字是如何练成的问题,则不能不提及这些年致力于海外书法教育的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周斌。
他一直有学习书法的愿望
艺术评论:你是2011年受邀开始教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先生的书法,当时具体是什么样的机缘使得潘基文邀请你去教书法?
周斌:2011年到2012年,我作为国家公派访问学者到纽约大学从事国际汉语教学中的书法教育跨文化心理研究——这个研究就是以定量研究的方式观察书法教育对不同文化背景青少年的心理发展有什么影响,另外,我到国外努力让更多的西方受众了解中国书法这门艺术,这就是我出去的主要目的。后来,也就是在2011年4月,联合国总部有一个中文日活动,当时他们邀请我做了一个workshop——相当于小型的书法讲座。之后,所有听讲座的官员写信给联合国的管理部门,说要求在联合国总部开书法课。当时,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领导意识到中国书法对世界文化的重要性,也意识到我的学者身份便于宣传中国传统文化,希望我能起到一定的作用,经李保东大使及其夫人吕海林女士的介绍,使我得以见到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先生。
艺术评论:有些好奇的是——就是你教的那些联合国官员不都是有着汉字文化背景的韩国人与日本人,欧美人也应当很多吧?你怎么教?
周斌:有12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官员。这不仅需要用外语教学,还要熟悉他们不同国家的文化,每个国家的外交官都有自己文化上的诉求,对此,我只能边教边学,上课时尽量用他们的思维方式来表述。
艺术评论:潘基文是如何对你的书法教学产生兴趣的?
周斌:2012年春节期间,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在联合国总部计划办一个书法展览。代表团的领导知道潘基文秘书长喜欢书法,就想让秘书长也参与一下。就让我帮秘书长选两个字,让秘书长回去写,来参展。我想来想去,选了“和平”两个字。第一:和平意义深远。第二:笔画简单,写起来比较方便。过了几天,代表团领导打电话过来,说潘基文先生希望请你去两次,教教他。我们通过协调,挑了两段时间。我希望通过这次机会,培养潘基文秘书长学习书法的积极性。我把自己学生的作业和西方学生写书法的录像都带了过去,他后来看到西方学员练习书法的录像,便问:“周老师,我能不能长期跟你学?”上了两次课我回国后,秘书长写信给我的学校,说对书法所代表的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希望我能再回纽约,跟我一起交流书法。他对书法的热爱与对我们的尊重,让我很感动。我认为这份工作很重要,所以坚持下来了。
艺术评论:潘基文刚开始学习书法时是怎么样的情况?
周斌:他非常喜欢中国书法,但基础不太扎实,之前想找一个韩国老师教他书法,但那个老师说要学书法,一横要写一年。秘书长就吓跑了。其实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学习书法的愿望,但一直没有找到适合他的老师。他后来要给我学费,我婉言谢绝了。
艺术评论:那你教他“和平”两个字,他写起来吃力吗?
周斌:当然很吃力,他写了四五遍,写得不满意我再跟他指出来。第一次写“和平”大概花了五六个小时。名字他也练习了很长时间,他对签名特别关注。
艺术评论:在“和平”以后你有没有教他专门写哪种书体,我看他的书法以颜体居多。
周斌:是这样。我认为颜真卿的字更适合潘基文秘书长的性格,而且他自己也比较喜欢颜真卿的书法,他比较崇尚中国的儒家思想。我在教学内容、教学方法等方面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艺术评论:这个教学方案全部都是你个人设计的,还是跟其他老师一起讨论的?
周斌:都是我一个人。我做教材教法研究做了很多年。
艺术评论:后来你是每周去一次还是每月去几次?
周斌:我在美国的时候,我们会互通邮件,每周的周六、周日安排两次课。他很珍惜每次学习的机会。因为我在纽约的时间不多,这次我就去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尽量将时间安排在双休日。如果到了春节,相对而言事情少些,他都会安排到每周三次课。
艺术评论:每次课是几个小时?
周斌:每次都是两个小时以上。他夫人一起学。潘基文和夫人柳淳泽女士每次都会亲自在门口迎接我,课后还要坚持把我送到门口。我对他们说,真的不必这样客气。他们却告诉我,这是对老师必须有的尊重。每次走进潘基文的家,文房四宝都已经摆放整齐,而餐桌上总有他夫人为我准备的韩国口味的茶点。写完字后,他还会把我给他写的样子收到橱柜里,摆得整整齐齐。
艺术评论:对于潘基文先生书法教授内容有没有再深化,还是就一直停留在颜体?
周斌:他现在能坚持颜体书法的学习,对颜体熟练了之后我准备给他介绍一些行书,如王羲之、王献之等。对他这样工作非常忙碌的人,书法练习应更多地考虑如何缓释工作压力,这一点,潘基文秘书长十分认同,他经常跟我说,练习书法使他更加专注,练习书法之后脑子特别清晰,虽然自己睡眠时间很有限,但练习书法不仅可以践行中国古代哲人的思想与智慧,而且还可以使自己得到很好的精神调节。
艺术评论:你觉得教下来,他的进步是不是很明显?
周斌:潘基文秘书长的书法学习是由量变到质变的,每过一段时间再去看,确实有很大不同,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在书法学习方面的努力。他自己也觉得有很大进步,他会对我说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字比原来好多了。他也的确对自己的书法有了很大的信心,今年,秘书长把自己的书法作品“天地和同”作为礼物送给我们国家领导人了。习主席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给他,鼓励他继续学书法,学中国文化。
艺术评论:潘基文先生是如何结合他自己工作理解中国书法的?
周斌:杨澜采访他,他说过这么一段话:“有时候只睡四五个小时,对我来说基本上是没有周末的,很难有时间从事业余爱好,每当我有空余的时候,哪怕只有几小时,我就会练习书法,我觉得书法对身心健康非常有帮助,它让人更加专注,让人能够沉静下来,你会心无旁骛,全神贯注;我觉得书法和外交有很多共性,当你看到一个好的书法作品,不会想这个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只会欣赏它的美,不会关注背后花了多少时间去练习,当我们着手去解决这些非常复杂而棘手的政治问题时,很多事情都是要幕后去做的。这些人们是看不到的。”这是他对中国书法认识的一个崭新的提升。他还有一个理念,就是他在2012年“企盼和平”联合国官员与中国书画名家作品展讲话中提到的:“书法的好处还有很多。就看看我们今天的现场吧: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被一个不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传统所深深吸引。我已经看到有许多书法作品并非出自联合国的中国、韩国或日本的工作人员之手。他们来自于其他不同的国家,来自欧洲、美洲或其他地方。书法为相互欣赏和相互理解建立了桥梁。最后,还有我们许多人所写的字,‘和平’的字里所传递的理念。我写了‘和平’这两个字。这些作品也向全世界传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作为秘书长,我致力于给全世界带来和平。”这为中国书法走向世界做了十分有价值的阐释。
艺术评论:他说一有空闲就会练书法?
周斌:他不是所有的空闲时间练,也许是他当时没有表达清楚。他很明确对我说过:“你不来我就不练字了,我也没时间写字。”这样的话对我的压力就太大了,因为我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让他学好需要投入很多时间才能有所进步的书法。
艺术评论:现在能保证每年教他多长时间?
周斌:从认识他到现在,我为了他去美国七个月到八个月左右。除了教他,我也会做些别的文化传播工作,包括一些书法教育与表演。
艺术评论:你在美国也在教其他官员?
周斌:现在我有计划做进一步的中国书法海外传播工作,今年2月,我在华盛顿做演讲的时候,中国驻美大使馆的领导就希望我能在美国国会教中国书法,在国会官员的汉语学习基础上,进一步加深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在联合国,还有两个副秘书长,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法国人。他们已经跟我主动写信,希望我可以跟他们交流书法。
书法“走出去”其实具有优势
艺术评论:那么就对外文化传播而言,你认为书法的优势表现在哪里?
周斌: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向世界传播的很好载体,原因在于书法既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雅文化,又能代表民俗文化。中国书法不仅能够表现中国古代文人对雅致与精洁的追求,也能传达民间百姓对于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等吉祥美好的祝福,因此,它是一种全世界人民都不排斥的和谐文化。我曾对书法练习者做过长期跟踪与实验,结果发现接受过书法训练的人较少体验到焦虑,心态相对平和,书法创作确实对排除消极情绪有极大的促进作用。书法艺术在当今可以说是一种非常纯粹的中国艺术,在世界文化之林中,书法能够将中国人独特的审美追求以及生活情趣完美地展现给其他民族,这也可以说是它在当今世界传播的一个优势。
艺术评论:在美国进行书法教学与在汉字文化圈如日、韩、越南及其他东南亚国家是不同的,你怎么看待这种与众不同的在美国的中国书法教育的现状的?
周斌:我在美国,主要在大学做研究与演讲,跟华人圈接触不多。我觉得书法国际交流至少有两个层面,第一层,就是书法国际交流要关注国外华人,他们既是中国书法很好的受众,同时又是一支重要的中国书法国际传播力量,提高这一群体的书法素养是国际交流的一个重要环节。西方人了解中国,尤其是在文化上,本身存在着文化差异,每个个体接触的中国极其有限,正如赵启正先生说的,每一个中国人都代表着中国形象,13亿中国人好比是13亿页书,因此,每个华人书法家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中国书法这一文化,做好当地华人书法家的文化提升与跨文化心理培训是书法国际交流的重要命题之一。另外一个层面,书法国际交流要关注西方主流社会,国家要鼓励优秀的书法艺术家从事这一文化外交工作,在制度上加以保证。在西方各国,国家文化机构可以设一些长期的书法国际培训项目,聘请在理论与实践上有造诣的、能够跟西方接轨的专家对西方高端人士介绍书法。
艺术评论:作为韩国人的潘基文毕竟是有汉文化背景的,在教育欧美人书法的时候,教法上有什么区别?包括他们的接受度怎么样?
周斌:潘基文虽然是东方人,但是他重要的学历背景在西方,他在西方工作与生活了很多年。相对而言,潘基文秘书长学习书法接受较快,学习效果明显。但在教材教法上,应该与西方学员有所区别。
艺术评论:你觉得你的教育方法最有特点的是什么?
周斌:因材施教。每个人你要让他学习得开心。
艺术评论:这就跟孔子的教学方法一样,对72名弟子用不同的教育方法,就是要抓住每个人不同的兴趣点。
周斌:是的。每个人的想法不可能统一,只能分而治之。这个人喜欢欧体的,就教欧体。喜欢颜体就写颜体。也有写行书的。
艺术评论:据说,您在书法界出道很早,人生经历也颇具传奇,可以谈谈您是怎样走书法之路的?
周斌:我是从1984年开始做书法教学的,当时我在上海的一家小学里做美术教师,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先后加入了上海书协和中国书协,其间我又去华东师大读了中文系夜大,得到华东师大许多老师的帮助,他们很赏识我,让我一起参加编写教材,编好教材以后又让我上课。我上的课程得到了学生的好评,当时我的学历是中师,学校只能通过特殊渠道向国家教育部报批,之后,我被引进到华东师大任教。
艺术评论:当时你中师也是学的书法专业吗?
周斌:学的是美术,在这四年里面,我一直坚持学习书法。
艺术评论:其实这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来发挥,不用拘泥于高考的“指挥棒”。
周斌:是啊,艺术家需要有宽松的环境,是“散养”吧。
艺术评论:你觉得自己书风更擅长于哪些方面?
周斌:其实我个人长于草书。草书同时也是中国书法艺术表现的最高境界,我认为在绘画领域中山水画也是最高境界的。因为这是直抒胸臆的。
艺术评论:中国国力的上升,使中国的文化影响力越来越大,你对书法真正走出去,包括在欧美进行书法教育有什么想法?具体怎么做?
周斌:第一,文化走出去应分为国家与地方两个层面,但这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国家层面而言,国家要有步骤地对中国文化国际交流进行规划,目前已有不同的部委在积极工作,但就书法而言,相对比较薄弱,没有一个专门的国家机构在从事该项工作,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国际交流委员会在过去的几年里做了一些可喜的工作,但在活动系统性和人员参与方面还有待于完善。地方层面则缺少有序的安排,比如说自己的省市,怎么样走出去,自己有一套,但是跟整个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大局,什么时候走出去,怎么走出去,时间地点,缺少统一和协调,很散乱。比如大家一下子都到法国去,一周有十几个展览。我们缺少一个规划引领的机构,应该成立一个中国书法国际交流方面的全国管理委员会,有这样一个机构,不同的地区报项目,然后由机构做统一规划与指导,国家可以有一定经费的投入,规划项目活动的国家、活动的预计效果,都要写一个策划书。这样就变得有效有序。当然,民间自发的书法国际交流与传播项目同时也可以归入其中,从不同层面上有序进行美丽中国的宣传。
艺术评论:西方主流媒体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与传播大多可能停留在一些表象的层面。
周斌:他们还难以把握中华传统文化的内核及里面所蕴含的温和精神,甚至有一些西方媒体对中国采取的是一种含有敌意的报道。为此,我们要推动“跨文化交流”。除了政府层面的文化交流之外,更主要的是需要民间层面非官方形式的文化交流,因为民间的文化交流可以超越政治和意识形态,更有说服力,更容易让西方社会决策者包括媒体接受一个客观的中国形象。“跨文化交流”最大的障碍是语言,中国书法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同时是汉语学习的有效载体,通过书法这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形式,可向世界传播我们的语言,同时向世界展示中华文明,使中西文化平等对话。因此,我们应超越对书法的狭隘理解,将书法纳入到国际文化交流的大视野之中。在具体做法上,我非常期待中国书法国际传播学院的诞生——它要比办中国书法学院更有时代意义。因为,在日益全球化的今天,中国文化需要以一种新的姿态面对世界,而且,外国人学习中国文化、热爱书法是跟中国的经济实力、政治实力相关的,对我们来说,这可以说是一种文化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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