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立独行,大隐隐于市,但每每发语,却有振聋发聩之感。他就是杨福音。
他生于湖南,客居广州,躲掉人事,20年来没有参加过任何笔会,也不依附于任何团体,“保持着为艺术而艺术的最纯粹的状态”。但尽管深居简出,影响却丝毫不亚于许多勤于曝光的艺术家。有人将他与音乐家谭盾,文学家残雪并列在一起,称为湖南当代文艺界三怪才。还有人称他是当代画坛为数不多却能称得上“文人画家”的画家。他文艺并重,嗜书如命,又是一位著名散文家,在《三湘都市报》等多家媒体开辟专栏,撰写下数十万字的散文、文艺评论。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在广州的一方书斋内,他终日读书、画画,数十年处于创作和修炼之中。在几个月前于湖南衡阳师范学院的一次演讲中,他说:“心里要宽广,要容得下知识,要纯粹,不能偏激,要接纳百家,用最多的养分来营养自己。要像一棵大树一样,尽量伸展你的枝干,不拒绝来自任何一方的阳光和雨露。”
前不久,杨福音在广州艺博院举行个展,王鲁湘特别为他主持了一场研讨会。而近日,南方日报记者走入这位“隐居”广州闹市的画家家中,与他进行了一场对话,书斋清净至极,这位画坛独行者的心迹也向我们徐徐展开。
“人品、文品、情趣,做一个可爱的普通的完人。”他的文章与绘画一样精进。而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杨福音散文集《吾喜吾爱》,更在文字中显出这位画家内心的赤诚、精到,可谓他数十年生命体验、艺术求索的苦心沉淀。
问艺
沿传统的“真道”才能创新
南方日报:《吾喜吾爱》中,您反复提到对苏东坡和八大山人的崇拜,为什么?
杨福音:任何画家,都可以从历史上找到你的老师,要找跟你的体性、心格相似的艺术家。因为我发现古代中国美术史,就好像爬一个个山坡。爬呀爬呀,爬到八大山人,他是最高了。八大的心气很高,他觉得我是皇室的人,画画算什么呢?他没把画当一回事。没把一件事当一回事,就很容易做成一件事。但这不是说,没有基础的人目空一切。八大是皇室的后代,他的起点很高。
八大把亡国之痛融入他的画中,他的亡国之痛有多痛,他的画就有多深刻。八大把国画的技艺完整熟练地解决了。思想的问题、理论的问题,甚至现代的构成意识问题都解决了。当然不是说他很理性地解决了,他还是因为他这个人啊,心气太高。他有王者气派,他完全无意识地把这些问题就解决了。我们现在就是要把八大全部解决的东西抽离出来,进行总结、细化。他的解决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则要把他归纳,把那些规律抽出来,再用在我们的创作上。
说到苏东坡,他是活的。我们现在有很多人在杭州当太守的时候,听歌女唱歌,高兴起来,提笔便在歌女的披肩上题上一首词,送给她。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他不仅在他得意的时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被贬的时候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李泽厚讲,从屈原到苏东坡是中国知识阶层审美走向完善的过程,他是一个标志性的人物。他标志着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走怎样的路,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李白当过大官,但是是一个闲官,杜甫当过官,但是一个小官。苏东坡是文人当大官,又有实权,而且他的审美思想更具现代性。只要你一打开苏东坡的书,就像他跟你在对话一样。
南方日报:您从苏东坡、八大身上得到的感悟,如何投射到当代文人画的创作上?
杨福音:苏东坡等古代文人,对于社会、对于天下,有一种担当的精神。他活得很潇洒,所以他表达在艺术上,也有一种生命力融汇在里面。八大则是在一种压抑的情况下奔放的。苏东坡两次被贬,但他却很通达。你刚才讲文人画,其实社会上很多讲法是错误的。在我看来,中国绘画史就是中国文人画史。这中间有传承上千年的一股气,解放后,许多人都不想练这个气,都想莫名其妙地搞一点创造,这是不行的。一些人用油画的方法来画中国画,我不赞同。中国画要有这个气,它体现为宣纸跟笔墨之间的关系,这种笔下在宣纸上,就要有一种审美的要求。这个审美要求从古以来,是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它是一种高级的审美规定。所以,当代画家一定要在这条真道、大道上往前推进,只能这样。
问道
历史会筛出真正的艺术家
南方日报:您如何看待当代的文人画发展?有人说,草草勾勒几笔就是文人画,甚至认为是“不知所云”。
杨福音:我们当代的文人,已不是古代的文人。我们回过头来,八大他们明末清初的几个人,尤其是八大之前的徐渭,中国绘画在他之前还是很恬静的。到了徐渭,就成了一种披头散发式的画,他把他满腹的骚气融入他的绘画,形成一种解放。到了八大,他也是这样。这就是告诉我们,每一个朝代的都有几个做这种披荆斩棘开路的事情。到了现在,也要有几个人来做这个事情。
社会上的人不懂得什么是中国画,这不要紧。因为你画的画也不一定是给当代人看。因为作为一个绘画的人,你越是审美高的人,就越能引领几百年后的人们的审美习惯。有的人画一辈子,一无所有,像梵高。当然,这不是刻意而为的。这100年就是西风东渐,就是中国人拜倒在西方的意识下,就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国画,跟潮流。这么100年,我们的经济、政治、文化莫不如此。
南方日报:传统文人画在当代应该怎样传承和改造呢?在《吾喜吾爱》中,您曾在一篇题为《中国画的出路》中谈到中国画的发展问题,发出了深深忧虑。
杨福音:中国画的传承,其实就是技法的传承,中国的绘画史就是绘画的技法史。它告诉你怎样去绘画,历朝历代下来,它都是在讲这个问题。这百年来,人们总提中国画改造,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画要改造。它没有什么缺点啊,它简直是优点太多了。为什么要改造呢?我不懂这一点。而改造带来了什么,邯郸学步,自己都不会走路了。这等于是用西方的诗歌来改造我们的唐诗宋词。
中国画和西画是两套不同的体系,两山雄峙之态势,各领风骚,才丰富多彩。20世纪,中国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动荡和分化,先是全盘西化,接下来是全盘苏化,致使本土派的画家举步维艰。可喜的是,朱耷之后,经过300年的沉寂、等待、酝酿、怀胎,转眼柳暗花明,中国画坛出了齐白石、黄宾虹,他们真是中国文化史、美术史上的伟大人物。
本来有了齐白石、黄宾虹,中国画至少三五百年可以安安稳稳不必想事了,可是,大家不晓得珍惜,用西画改造中国画之风愈演愈烈。结果,中国画被糟蹋成不中不西,非驴非马。江河日下,如今的中国画真是到了要找出路的时候了。出路在哪里呢?仍在中国画自身。回到中国画本身上来,出路自然就在眼前。我们不会失去这个信心,因伟大庄重的中国绘画一直是走在中国文化的正道上、大道上,它土地肥沃,根深叶茂,它有浩然的正气,亦有博大的胸怀。
南方日报:但现在画家们所处的环境不同了,现在市场进来了,艺术的评判标准变得不清晰了,不少画家将心思用于曝光以及卖画上。
杨福音:画家不是演员,画家让观众喜欢的不是喜欢他的人,而是他的画。在所有艺术门类里,只有文学和美术是不露脸的,所以品格要更高一些。美术是不露脸的,不是把人给人看,而是将作品示人,真正的艺术家应该躲在画后面。而艺术的评判标准就是艺术,这个一定要坚持。因为以艺术来评判艺术,这个不会乱套。以钱来评价艺术,就乱套了。古人也卖画。不过美术史是不谈这回事,文人羞谈这些。古人推崇的是那些又贫穷,又画得好的画家。但作为艺术家还是不要太注重钱。历史就像一把筛子,不断地把一些小的筛掉。
问书
读书写作让我更好地养心
南方日报:目前有很多画家不读书,也缺乏必要的人文素质。您一直坚持阅读,对读书有怎样的心得?
杨福音:我读书不是为了画,写散文也不是为了画,是为了养心。我读了很多古书。你看《三国演义》,好多人读出“久分必合,久合必分”,我读《三国演义》,觉得还有一句话有意思:“平平常常的事情,随随便便地道来”,是事情过去以后,我们把它当做历史一幕来看待,就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一场情话、一场闲话。这样一场闲话的来讨论历史,比那些政治家讨论历史更有趣味。我还用自己的方式读《尚书》、《史记》、《春秋》,古往今来的经典书籍就那么几本,关键看你怎么读。
南方日报:这么多年你一直坚守了文化的文脉传承,会不会感到孤独?
杨福音:没有感到孤独,因为我可以和古人交流。现在的人,总是还有几个懂中国画,可以交流的。中国绘画创新是很困难的,因为凡是能在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东西,都很完美了。我们既要往后看,也要往前看。必须把传统的优点吸收,才有创新的底气。
审美文化完全是个人的事情。当然,创新首先是你个人在审美上,有独特的见解。然后把你个人审美上的东西和这个时代所感受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当然,首先是要有艺术家这个人。比如没有屈原,就没有屈原的作品。因为有了他们的作品,这个时代的审美就肯定下来了。
南方日报:你这几十年离开故乡来到广州,对您的艺术有什么影响?
杨福音:我到广州二十年,最深切的体会,就是我在绘画、写作、看书的时候,我真正地享受到人生,我几乎没有什么焦虑,我很好的享受到了人生。苏东坡被贬到惠州的时候,惠州的朋友问苏东坡说:你贬到惠州来,你有什么感想?苏东坡说:我好比是个惠州人,进京赶考没有考上,又回来了。我觉得画画、写文章、看书都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它养了你没有,是不是养了你的心,这是艺术的享受。
广州是个好地方,夏天不是很热,冬天不是很冷,它一年四季可以画画。到了广州之后,就更加了解湖南了。从这一点看,也要感谢广州。它让我跳出来,更好地理解生长自己的那块土地。我是如此地感谢湖南,我又是如此地感谢广州。广州是多么的安宁,我在这悠长和迟缓的日子里,追逐艺术,获得圆满。在我看来,艺术的产生都不是直接的。它是你今天吃一碗饭,明天吃一碗饭,慢慢形成的,所以它养了你。
画家名片
杨福音,1942年出生,湖南长沙人,国家一级美术师,曾任广州书画研究院副院长,湖南师大美术学院客座教授。他还是一位散文家,2012年由中国散文学会评选2011年中国随笔排行榜,杨福音的《读书人的担当情怀》入选。人民美术出版社曾出版《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杨福音》,《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在艺术圈有“大红袍”之称,入选者包括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等名家,杨福音是广东继关山月、方人定、黄笃维、杨善琛后入选“大红袍”的第五位画家。如论湘籍画家,近现代画家入选画集者仅他与齐白石、黄永玉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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