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力钧的水墨作品
水墨问题几乎已是艺术圈的公案,每逢研讨必引发争论。其背后所呈现的是“水墨”这种生长于传统知识体系中的文化方式在当代生态中的处境焦虑。水墨并不仅仅是艺术圈内的问题。恰恰相反,局限于艺术内部的讨论,会将注意力集中在风格和技法层面,往往会不得要领。实际上任何事物,都与当时的政治制度和经济状况密切相关。
从政治经济角度思考水墨问题,可以让我们对水墨的价值来源做出更靠谱的判断。长期以来水墨市场的怪现状,就是许多人都高调宣称水墨的高价值,但又无法具体分析和实证,更无法力求理性、量化。每次问及,多数人都试图以“传统文化的无价”这样笼统虚夸的理由应对,令藏家将信将疑,也在利益中催生了一大批王林大师般的文化大忽悠,长袍古文大胡子,摇头晃脑谈玄论道占卜养生,伤害了许多尊重文化的投资者。
事实上,我同样认为水墨在当下及未来都具有很可观的市场价值,但并不是因为“水墨”所具有的所谓“思想价值”,而是因为具体的政治经济环境所致。
水墨的“思想价值”,分析起来主要是它所承载的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活处事态度,我们常用一些带有道德色彩词比如“天人合一”“顺其自然”“中庸”来描述。这种处事态度在道德权力、政治权力交错的古代社会的确是一种智慧,它能够让人在那种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尽可能过得具有幸福感。当然,这种处事心态已经成为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即使在今天仍然有其价值和意义,但我始终反对将传统思想的价值玄虚化,极端化。今天的人即使完全具备古代圣人的修养,也并不见得一定就幸福,因为时代不同,问题也不同了。今天,我们之所以愿意相信传统思想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源自对“泱泱大国”的向往和怀念,对文化人优于平民百姓的权力向往。这种“我是大国你就得来朝拜我,我是精英你就得供养我”的心态,其实是很不合时宜的,只不过戴了个“文化”的冠冕而已。“文化”说白了无非是生活习惯,有些生活习惯早已不适合这个时代。科技、现代政治制度、全球化市场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规则,原先的智慧不太适应,否则也没必要为水墨的命运焦虑了。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将经历漫长的现代转型,因为我们过去的思想体系太庞大,所以我们在文化上的纠结要远大于那些没什么历史的新兴国家。在这转型期中,水墨的市场价值将会持续提升。
具体而言,水墨在中国当下阶段的角色,与美国力推抽象表现主义类似。这是出于国家意识形态的需要,远远超出艺术史自身的逻辑——这是一种强大到可以改变历史的外力。所有的政府都会推崇特定的意识形态来巩固自身的合法性,而艺术思潮往往与政治推动有关。一个政权有足够的力量以运动的方式强力推出某种指向明确的思想体系。中国历史上诸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类通过政治权力改变思想格局的案例很多。建国以后的新国画改造运动,也是很典型的例子。美国政府力推的抽象表现主义,其中裹挟的真正核心是自由开放民主开放经济等美国生活方式。冷战结束后,中国对意识形态的关注度仍然很高。尽管我们正慢慢用“现代化”取代“西化”这样带有冷战色彩的词,但从国家利益考虑,中国仍然不愿意全民信奉美国。所以,我们经常会看到许多带有抵制色彩的上层规定:抵制外来动画片,抵制好莱坞,抵制韩剧等等。在文化上,水墨是“抵制”的好工具。水墨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又带有典型的中国特色,所以水墨在当下政治语境中带有天然的政治正确性。在国家的文化发展战略中,水墨必然获得青睐。政府之间的礼物、人民大会堂等重要政治场所所使用的也多为水墨作品。制度的肯定,几乎为水墨创造了刚性的价值。
此外,水墨这种艺术形式又与我们的文化自尊紧密相关。实际上这是一种全民的情感需要,无论政要还是坊间百姓,无论他们懂不懂艺术,他们都希望中国有全球公认的艺术大师。即使是学院出身熟悉艺术史的人,在情感上也不由自主地愿意相信中国艺术的高明,特别愿意看到老外赞扬中国绘画,特别希望听到某位国际艺术大师说一句“其实我的灵感来自于中国文化”。尽管这种强烈的文化自尊心有时候显得非理性,但这也是历史原因造成的,非一日之功。上百年的政治运动让中国文化几乎断层,人们在心理上很容易将文化缺失的自卑强化为过分的自信,而承载着“中国道理”的水墨是强化这种自信的最合适的艺术方式。更何况无论如何,我们毕竟还对水墨有基本的审美能力。水墨存在的合理性,与我们使用的筷子、汉语的表达方式、我们的服饰等日常生活紧密吻合,同时还有一些特殊的价值比如风水堪舆的需要。当中国第一代富起来的草莽英雄们亟需弥补自己“没文化”的尴尬时,水墨也成为他们最好的选择。
当一种具备群众基础的文化符号可以普遍流通,同时又获得国家政策支持的时候,这种文化方式势必有极大的价值。水墨是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是政治和全民情感的共同需要。尽管民众与政府、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但水墨却能得到共同的认可。我不敢妄言水墨一定永远地升值,但至少在现阶段,水墨拥有较大的升值空间,这是可以讲清的道理,与个人好恶无关。
在水墨绘画中,青年画家的作品更值得关注。他们大多不愿意因循守旧去重复古人的笔法,特别希望画出与古人不一样的水墨作品,将他们所见所经验的进入到这种古老的绘画中,使之具有新的视觉体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视觉效果不同的水墨已经足以引起他们的兴趣,这种“新”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太新的艺术形式超出他们对艺术的理解;面对太古老的风格,他们又必须策略性地保持距离从而彰显自己的当代性——这是所谓的“新水墨”获得青睐的原因。
赵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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