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奖获奖诗人合影,从左至右:邵燕祥、黄永玉、流沙河、张志民、艾青、李瑛、公刘、胡昭、舒婷、傅天琳。
一、照片上的获奖者
这是诗人们的合影。
照片拍摄于一九八三年,场合为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颁奖活动。这是“文革”结束后中国诗坛的第一次评奖活动,堪称诗人盛会。获奖诗人十位,老中青三代,整整齐齐站成一排,自左至右:邵燕祥、黄永玉、流沙河、张志民、艾青、李瑛、公刘、胡昭、舒婷、傅天琳。十人中,九位是人们熟悉的诗人,站在邵燕祥和流沙河中间的这位黄永玉,则来自诗坛之外。
不像艾青、流沙河、邵燕祥、公刘等人,在沉寂多年后,以“右派分子”身份的诗人复出,令人们充满期待;也不像年轻的舒婷,以“朦胧诗”年轻诗人群体的代表身份亮相,崭露头角,引人关注;呈现人们面前的黄永玉,则是个人身份的一次转换。以往,人们只知道他是位画家,而此刻,他是一位诗人,站在文学的聚光灯下。可以说,这是他的一次精彩亮相,也是一个标志———
在历时三十余年的尝试、沉寂、“潜在写作”之后,他终于在新时期文学酝酿、兴起之际,拥有充分的自觉,意识到文学写作是干预现实、抒发自我、融入历史的更为自由的表达方式。一个文学家的黄永玉,终于开始走进创作高潮。
其实,在“干校”写下长诗《老婆呀,不要哭!》之后,黄永玉还在写诗,即便在极为动荡的日子里。一九七四年,在“黑画事件”中受到批判后,他回到湖南躲避风雨,在家乡先后写作《平江怀人》、《一个人在院中散步》等诗。或以隐晦表述,怀念因“庐山会议”而遭贬黜的彭德怀;或以个人的沉默孤独,写出严峻凄冷下的乐观……
当年最集中的一次诗歌写作,是在一九七六年春夏之际。清明节来临,北京民众自发汇集天安门广场,悼念一月去世的周恩来总理,从而爆发历史上著名的“四五事件”。黄永玉也是广场人群的一员。他不仅前去天安门广场拜祭,张贴漫画,还写下以《天安门即事》为题的一组短诗,其中有《说是从丰台来的》、《老夫妇》、《老兵》、《哭泣的墙》、《邂逅》等。在一个特殊时期,他以诗的形式记录历史突发事件,抒发心底忧患,《说是从丰台来的》颇能反映这一特点。全诗如下:
一群褴褛的人,抬着
一个褴褛的花圈,
说是从丰台来的,
说是从丰台走着来的,
还说是一路号哭着走来的。
他们排不成一个队伍,
他们的花圈用稻草和野花扎成。
排在最后的是一个
抱着婴儿的妇女
和一个牵着她衣角的女孩。
说是从丰台来的,
说是一路走着来的,
献上他们哭碎的心。
这一次,文学与画再度比翼双飞。当悼念活动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邓小平再次“下台”之后,曾经写下这些诗歌的黄永玉,七月则躲在家里悄悄地创作周恩来的木刻肖像。仅仅不到三个月,“四人帮”旋即下台,这张私下完成的木刻像,成了黄永玉馈赠友人和公开发表的作品。
今年九十五岁的作家白刃是电影《兵临城下》的编剧,他曾因影片而在“文革”期间受到猛烈批判。白刃也是黄永玉当年在集美学校的学兄。一九七七年一月八日,在周恩来去世一周年时,黄永玉赠送白刃一幅题为《总理爱人民,人民爱总理》的木刻作品,白刃留存至今,一直悬挂家中。当年赠送作品时,黄永玉特地以楷书工工整整地写一大段题跋如下:
此木刻系去年七月间“四人帮”猖狂时所作。时作时辍,每闻敲门则急忙藏于柜底。热爱周总理当时已成违禁。然全国革命人民怀念总理之情,从不为“四人帮”白色恐怖所慑服,反而越烧越旺,各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总理的崇敬,且为此付出了血和泪的代价,全国革命人民从而得到锻炼,能以更坚强的革命热情,团结在党中央的周围,建设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
送给白刃学兄,弟黄永玉补记,一九七七年一月八日总理逝世周年
这是未来写作的另一种铺垫。于是,几年之后,这位诗坛之外的新来者,以新的创作勾勒不堪回首的“那种时候”,并成为照片上那排获奖诗人中的一员。
二、“曾经有过那种时候”
黄永玉获奖的诗集为《曾经有过那种时候》,收录三十二首诗,少量为“潜在写作”的作品,大部分创作于一九七八-一九八二年之间。正值当代中国重要的历史性转折时刻,浩劫余生的沉痛与兴奋,引发黄永玉文学创作的激情,他以这批诗歌,汇入了新时期文学最初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潮流。
《曾经有过那种时候》一诗,可看作是诗人对“文革”时代特征的高度浓缩:
人们偷偷地诅咒
又暗暗伤心
躺在凄凉的床上叹息,
也谛听着隔壁的人
在低声哭泣。
一列火车就是一列车不幸
家家户户都为莫明的灾祸担心。
最老实的百姓骂出最怨毒的话,
最能唱歌的人却叫不出声音。
传说真理要发誓保密
报纸上的谎言倒变成圣经。
男女老少人人会演戏,
演员们个个没有表情。
曾经有过那种时候,
哈!谢天谢地,
幸好那种时候
它永远不会再来临!
此诗足可代表黄永玉的历史态度与批判锋芒。他自己显然也很看重此诗,故将该诗题作为诗集的书名。
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中的作品,或以讽刺、幽默风格,勾画上至“四人帮”、下至打“小报告”者等形形色色的众生相,嬉笑怒骂,写历史与人性的荒唐;或以悲愤、忧伤的痛感,写那些早逝的生命。譬如,有感于“那种时候”张志新被押上刑场处决的惨剧,黄永玉写下一首《哑不了,也瞎不了》。我很欣赏其中的这些诗句:
如果,
眼瞎了,
手脚断了,
喉咙也哑了……
我,就活着,
用心灵狠狠地思想。
如果,
把我切成碎块,
我就在每一个碎块里微笑,
因为我明白还有朋友活着。
他的这些诗句,毫不艰深晦涩,也不刻意追求写意或者创作意象,但是,看似平常、浅显的字句之间,却拥有诗的张力和诗意。
在《诗刊》等刊物上陆续发表作品的黄永玉,很快引起关注和佳评。早在一九八一年,艾青曾撰文《一个土家族诗人的机智》,这样评价黄永玉的诗歌:
永玉写的诗,我读了一些。他的诗,自成风格。他所采用的是现代口语,形式比较自由,常以奇特的构思见长。
写诗,当然要有思想感情。但是光有思想感情,平铺直叙,仍不能震撼人心。这是说,除了思想感情之外,还要有智慧,这个智慧也可以说是机智,它包括构思———善于安排,把矛盾挖出来,加以解决。
……严肃认真的思考!他思考得很随便,也思考得很苦。充分表现了他的幽默,机智——— 只是有些显得奢侈了。
艾青所说的“现代口语”入诗,正是《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诗集的诗歌艺术特点之一。多年后,诗评家项兆斌仍将黄永玉视为当代诗歌“口语化写作”的最早代表诗人之一,他评论说:“《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诗集中的三十二首口语短诗,均是优美可人的佳作,像对你说贴心话,没有一句是绷着诗人面孔的‘刁钻'’吊诡‘之言,或是文绉绉的诗句。”(《谁是“口语化写作”的代表?———与谢冕先生商榷》)
显然,这是一个新的起点,黄永玉从此与诗歌不离不弃。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先后出版诗集多种:《曾经有过那个时候》(一九八二年),《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一九八六年),《花衣吹笛人》(一九八八年),《老婆,不要哭》(一九九六年)、《一路唱回故乡》(二○○六年)……哪怕步入耄耋之年,诗的写作也没有完全停止。
三、“一个不走正路的精灵”
“文革”结束之后开始陆续发表诗歌的黄永玉,很快为诗坛所重视。一九八○年,《诗刊》杂志举办第一届“青春诗会”,当时活跃的一批年轻诗人,如舒婷、顾城、王小妮、孙武军、徐敬亚等受邀参加,同时,邀请一批前辈诗人为之授课,如艾青、臧克家、田间、李瑛、严辰、邹荻帆等,其中包括黄永玉这位外来者。
当年的与会者孙武军,曾撰写过一篇一九八○年“青春诗会”的回忆文章,其中他这样描述对黄永玉的印象:
1980年的青春诗会。穿个裤衩、叼个大烟斗的黄永玉也是我很喜欢的。以前看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被江青骂得要死。他也写诗,写得很有味道。他说:“我像个火鸡一样,可以吃的东西吃,不可以吃的东西都能吃。”讲完后严辰老师请他留画。他就即兴画了两幅。有一幅他刚伸过笔去,饱蘸的笔头兀地滴下一滴朱红在宣纸上。我们想,这下完了。他却笑眯眯地刷刷几笔,这一滴朱红成了一位男子头发上簪着的野花。男子面色酡红,手里的一顶伞打在无人的前方,步履趔趄。题曰:“清明时节雨纷纷,行人路上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酒人岂有不识酒家耶,醉中胡走胡问耳。诗刊方家一笑黄永玉庚申夏日”。
在一九八三年获奖诗人合影的照片上,黄永玉与流沙河、邵燕祥两人相邻。时光荏苒,如今黄永玉走进九十,另外两人也都已是八旬之人。诗人之间,偶有往来,时常会留下可堪回味的文字与情谊。
几年前,黄永玉与成都的流沙河夫妇有过一次有趣的书信往来。一天,黄永玉收到流沙河夫人来信,他很快回信。信,也是一篇妙文。其中,他写道:
我在北京常常想你。只是失脱了地址。遇到四川来人,和你不识但知道你,只告诉我说:“没听说他死!”就算这混蛋话,也让我快活至今。你身体如此不堪,而能活得如此大方,这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精灵式的活法。历尽艰辛,人鬼不分的生活,(还存在怕不怕死的问题吗?)从动物学角度上,生命极限上来看,研究你,极有可能让一个科学家端回一个诺贝尔奖。
从茂华来信上知道你在搞古东西,我也略有所闻,是觉得可惜和不赞成的。我曾开玩笑地说过,画家不可不看书,但不可多看书,书看多了,很有可能成为理论家的危险。你危险不危险我不晓得,但为你的散文和诗可惜是我的心情。或者也不尽然,出现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鬼声啾啾的理论又未尝不是一种奇观?
我觉得我的画不怎么样!就好像鲁迅讲丑角在台上高叫失火引得观众大笑一样。叫得越急,笑得越厉害。但我要靠它养活家人和另外的行当,只好陪着大家大笑而葬身喜剧之火之中。你们喜欢我就画,并且念念有词说:“放松!放松!莫紧张!”老实说,画画上,我的劳动态度算好的。一位“反右”后不知下落的亡友说过,“劳动若可以改造思想,牛老早成思想家了”。我只是劳动好,不甘心空耗光阴,怕对不住饭。
我从小也苦,漫长的苦,但不能和你比,和你比,就显得卑下。我那时候是由于抗战,跟广大的民族受苦,有民族自豪感陪着;和你的那种身受的东西不一样。
流沙河的回信同样也是一篇妙文。他从当年获奖现场写起:
你总是使我吓惊,算来聆听謦欬仅有两次,使我吃惊却有四回。第一回是二十五年前,领了奖章下台坐在堂厢,我问奖章上两个V并成W是何意思,你说W.C .,随口而出,脸不带笑,真是庙堂下的老怪物,专长解构神圣。第二回是拜读杂感一篇,你说一副手套是办十个人的学习班,四川话说这个老几的肚皮太滥了,只有山精木魅才想得出来,如此转弯入彀的比喻。第三次是前不久屏幕上见你在地上抱膝打滚。天哪,这样的文人我还是初次目睹其放诞如阮咸的巢饮和龟饮,我一辈子从未有过如此不仪之举。第四次是前日下午拜读四尺横幅“共此灯烛光”的巨画,惊讶不忘旧雨,都什么年代了啊,还这样看重友情。小老弟我的灵魂如撞钟轰轰回响许久。久耽于人伪,殊不料黄大哥有此一杵撞来,要想不吓惊岂可得乎?我再有九天就是七十七岁满了,比大哥小几岁,世故倒比大哥多,真该忏悔哟!难得见到少小离家闯荡江湖阅人多矣,八十几了犹怀赤子之心如大哥者。
流沙河将黄永玉喻为“山精木魅”。有意思的是,邵燕祥二○○九年写给黄永玉的一首祝寿诗,也将黄永玉称作“山精木魅”。两位诗人,在选择的比喻上也如此巧合,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足见黄永玉留给人们的印象大致相似。(文: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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