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有人看了几千张画,自认懂鉴定,劳继雄总会一笑,“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1972年,22岁的劳继雄进入上海博物馆从事书画研究鉴定。当时,一大批因为社会风云动荡流散的艺术品集中到了上博;同时,他还要为海关审核出口艺术品。“见了很多好东西,学了五六年,感觉自己像个专家,很有信心。”
1979年,劳继雄师从著名画家、鉴定家谢稚柳,1983年随师全程参与中国古代书画巡回鉴定组工作。八年下来,他反而觉得鉴定越来越难,“看得越多,越觉得这行深奥,越是不敢讲话。”
谢稚柳告诉他,“这就是进步。”
书画作品“看假容易看真难”
“除非一看就是假的,碰到似是而非的作品,我不轻易否定。”有人觉得劳继雄标准宽泛,他却说,“这一行接触多了,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人说真有人说假。”
老师谢稚柳送给他的亲笔作品,也曾被说成假的,劳继雄直言“心里非常不高兴”。有一年,他拜访启功,启功感慨,“我们现在变成了不会看画的人。有些人一打开作品就说假,被认为‘懂鉴定’,殊不知‘看假容易看真难’。”
艺术品拍卖风波不断。劳继雄这样理解原因,“过去收藏家如张伯驹、张葱玉,因为喜欢、保护才买东西。现在好多收藏家为了投资。一旦被说假,就要打官司。以前,买错就买错,只会说一句‘我走眼了’。鉴定是学术问题、不是法律问题。”他聊起1995年张大千《仿石溪山水图》真伪之争,“谢老凭借和张大千相处经验,说是真的,徐老(徐邦达)说是假的,这是学术争论。”
在劳继雄看来,好坏与真假是截然不同的概念。“有人习惯从好坏去分析真假。古人有‘若要有成,废画三千’之说,就算大画家也有好多烂画,流传下去肯定有人会说是假的。但鉴定者必须客观设想当时创作情境,不能揪住‘好’去鉴定。不可能张张精品、张张都是标准作。”
艺术家连自己的作品也看不出?谢稚柳曾让劳继雄帮忙看他的一张画,画作风格变幻,连他自己都无法确认。劳继雄提醒,“这是真的,我看着您画的。您当时说,要换换新腔、变变风格技巧。”谢稚柳仔细端详,画的上半部分是过去技法,下半部分有了新的笔法。他欣然给藏家提笔写信,确认画作为真。劳继雄也听说过有的画家,因为以前画得太差了,不愿承认,“画家本人都无法作准,何况亲属。”
难判真假,不如留待后世
“鉴定不论好坏,只问真假。客观冷静思考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产生什么样的风格,靠经验分析。”徐邦达号称徐半尺,劳继雄认为这只是一个噱头,“有的作品开门见山就是假的,不要半尺,只要几寸,有时候甚至不用打开,看看裱功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但更多作品需要全部打开、慢慢看、找风格变化。鉴定古代作品,先看时代气息,再看是不是艺术家的风格,是早期还是晚期风格,从大到小一点点框定,才得出结论。”但他也承认,气息和风格,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看得多,自然而然有感觉。
漫长的学习经历令劳继雄深信,“读书只能了解基本风格常识,不能成为鉴定家。”谢稚柳把上博所有唐伯虎作品以及唐伯虎作品出版物集中起来,让学生列表格记录分析画家几岁有什么作品、什么样的风格。从四王、四高僧、董其昌、明四家、元四家一直看到宋代作品,莫不如此。谢稚柳教导学生,“时间越靠前,作品越少,眼界越高。再看到清代以后的作品,自然而然能判定真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高科技仪器可以辅助检测瓷器、青铜器真假,但书画却缺少这样的“帮手”,至今依赖眼力和经验。一些作品还存在学生代笔疑团,劳继雄说,“遇到七分像的作品,算艺术家波动还是代笔?后人很难框定它。现在流行先否定。老一辈鉴定家却不会轻易否定,七分像可能画得差、可能是代笔、也可能是高仿,不如留待后世新的研究手段。而拍卖公司为了保护自己,最好大家都投赞成票。”
鉴定家存在博物馆派和市场派。劳继雄分析两者优劣,“在博物馆系统能集中看到好东西,但没有压力,不用拿钱买教训,少了些紧迫感。市场派看得广泛,但是真真假假很杂。有的人做了几十年,还在门外。”大量出版物,让今人鉴定条件远胜古人,劳继雄认为,“真正体会感觉要看原作。出版物像照片,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有时真人比照片好得多。人有灵气,艺术品也是。照片只能看到风格和线条,就像看到人的大致的面孔。”他把鉴定比作和艺术品交朋友,“必须踏实、一家家结交,熟到它像你的亲人,听到脚步声,就知道谁来了。”
快人快语
“这是一个学术争论”
艺术市场繁荣,吸引的不只是金钱,还有眼球。上半年钱钟书书信拍卖,由于当事人杨绛干预,事实清晰,争端迅速尘埃落定。下半年《功甫帖》真伪,涉及“5000万元、国宝回流、上海博物馆、苏富比”,每个关键词都很劲爆,加上苏东坡缺席,注定剧集冗长,一波三折。
三位研究员打破“博物馆、拍行井水不犯河水”潜规则,直指《功甫帖》为假。千呼万唤出来的研究报告又被网民批驳有漏洞。苏富比报告出炉,又是新一轮唇枪舌剑……
采访劳继雄,是在2012年徐邦达去世之后。他谈及书画鉴定现状时说,“市场太乱,我都不敢说话了。”围绕《功甫帖》,文博界专家迄今沉默是金。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故宫博物院院刊》两次称
“《功甫帖》为真”,如何解读?上世纪80年代,《功甫帖》出入上博,流转经过、何人鉴定,谜团还是很多。记得《仿石溪山水图》真伪案,谢稚柳、徐邦达意见不一,官司打到最高法院,但断案最后虽有结果,画真画假未必就画得上句号。劳继雄说:“这是一个学术争论。”这句话,会成为《功甫帖》真伪之辩的结语吗?
其实,真假之争,在艺术界多的是悬案。五代董源《溪岸图》争论发生在美国,波及欧亚大陆,从20世纪最后几年至今争论不休。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专门开了一场“中国画鉴定问题国际讨论会”,中心议题即是 《溪岸图》,启功、傅熹年、杨新亲临会场。讨论会上,两种截然相反的论点居然都赢得热烈掌声。上海博物馆60周年特展,《溪岸图》照样是明星展品。从《溪岸图》想到当下的《功甫帖》,5000万元让网络天天辩个不停,还有媒体冲杀在前,至少从目前看,也算是赚足眼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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