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颐养谢尘喧——乾隆皇帝的秘密花园”特展,香港艺术馆 2 楼的专题展厅被布置成了故宫东北隅宁寿宫花园的样子。脚下是青石花纹的地板贴纸,立柱、影壁和展柜的设置则进一步营造出庑廊和多进古建筑的空间感。
宁寿宫花园是乾隆皇帝处心积虑为自己营造的“养老院”,他在 60 岁大寿后下旨修建, 1770 年正式开建, 1776 年才完成。这座花园多年来一直是紫禁城中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角落,直到 2001
年开始修复工程,相关文物才逐渐公之于世。和花园的四进结构对应,展览也分为四个部分:“风乎舞雩──归政隐园林”、“寿考维祺──长乐享太平”、“延自寿量──虔诚求极乐”以及“盛世风华──乾隆品味铸奇珍”,展品包括书画、家具、贴落、建筑构件及佛教工艺等,又一次展示了乾隆作为收藏者广泛的兴趣和浩瀚的“家藏”。不过,由于花园寄寓了乾隆“耄期致勤倦,颐养谢尘喧”的心愿,此次展览在展品的选择和解读上,都紧紧围绕这位中国实际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的内心世界。
如果说乾隆作为一个被反复演绎、戏说的形象,是最受大众欢迎的封建皇帝之一,应该不为过。由于“康乾盛世”的说法深入人心,坊间对乾隆的评价,也大多是笼统的好话。比如展览的前言就对乾隆归政于太子、就任太上皇的行为予以全面肯定,并认为他晚年一心寄情泉林,具有文人情怀。证据便是他为宁寿宫正厅第二进“遂初堂”所写的诗:“周书称初服,勤政要始终。楚骚称初服,谢政适其躬。二语胥宜味,放卷用不同。”表明他既能勤政、又能退隐,隐处兼达、功遂身退。但其实,乾隆退位后仍然居住在养心殿掌控朝政,根本没有在这个宫中苑里实现他所谓“大隐即朝隐”的心愿。往好里说,可以归结为乾隆皇帝心系江山,是一位操劳的明君,而换一个角度看,那些标榜境界的说辞,无非是历代专制君王都习以为常的自我宣传手段和形象工程。如果仅仅把它们视作个人情操,不仅失之简单,而且虚伪。正如历史学家朱维铮指出的,满人制汉,从皇太极开始就懂得学习和利用汉人的文化传统,到乾隆那里,更是对文人的隐逸观驾轻就熟,正可以大加利用以粉饰登峰造极的皇权专制。
乾隆的自恋情结及其热衷于形象工程,其实在多个展品的展签中都隐晦地提到了。比如有一张展签直言乾隆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爱在收藏的画作上题诗的皇帝。他那枚“乾隆御览之宝”的大红印章常常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那些传世之作的留白处,而他自己是浑然不觉这对原作意境有何破坏的。如果再密密麻麻地题上所谓“御制诗”,就更惨不忍睹了。所以你真的很难评价这位风雅之君的品位,他确实很有眼光地搜罗了大批艺术瑰宝,但他也有本事任意糟蹋它们,比如他会让人在一块珍贵的新石器时代玉器上刻他的诗,结果还刻反了⋯⋯另外,所有描绘乾隆狩猎场景的大幅立轴画(这种歌功颂德的画很多,而且都顶天立地),都是由不止一个人完成的。山水林木是典型的中国画风格,大多出自宫廷画家之手,规整而程式化;御马则是郎世宁一路的中西合璧式画法,逼真工细;而乾隆本人却像剪贴上去的彩色公仔,表情千篇一律的淡定优雅,即便遇到大黑熊,仍面不改色。在一个雕刻着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龛中,乾隆竟然把释迦牟尼像换成了自己,在中央结跏趺坐,乍看之下还真不容易分辨——要说这位皇帝晚年虔心向佛,这么做也未免太僭越了吧?
反而是数幅运用通景画法(当年宫廷中流行的一种融合了西洋透视技术的画法)、以儿童为主要人物的贴落(一种可以揭下更换、类似墙纸的壁画),可能更直接地反映了乾隆真实内心的某个面向。这些画由宫廷画家郎世宁和他的学生王幻学所绘,主题相似,多为嬉戏中的皇子皇女,有的画中有乾隆在场。凡他出现,总是慈爱、温和的形象,十分珍惜与儿女相处的亲子时光,让人感觉他多子多孙、尽享天伦。但其实这并不是乾隆家庭的真实写照,他虽育有 17 子 10 女,早夭的却很多,为他送终的仅有 4 个儿子和 1 个女儿。宁寿宫里挂满这样的画,显然表明乾隆非常渴望亲情温暖,展览中一副描绘其母亲生前宴请儿子的场景的挂屏,也是证明。不过晚年的乾隆看着它们究竟是徒增伤感还是聊以自慰,就不得而知了。
宁寿宫中最值得一书的地方,要数最后一进最北边的倦勤斋。它是一个封闭的院落,横向共 9 间,东 5 间、西 4 间。其中西边第4间是一个室内亭式木制小戏台,顶棚及墙面绘有巨幅绢面通景画,也是出自郎世宁等人之手。顶棚及墙壁上方绘有茂盛的藤萝,戏台刚好在藤萝下方,极尽巧思。戏台对面有一个暖阁,是皇帝的宝座。戏台前面又有一座无顶之台,围以栏杆,是演出杂耍的地方。戏台周围仿制的斑竹篱笆和墙上画中的斑竹篱笆不露痕迹地连接在一起,坐在戏台前,仿佛置身暮春的露天庭院之中。 2001 年,故宫博物院开始修复这间封闭了近 80 年的房间,将尘埃里的 3 万多件脱落的玉片、木雕放回原处,精美的双面绣壁画则由 20 多位江南手艺人花费 5 年时间修缮完成,并已回贴成功。香港艺术馆此次特地在多媒体展厅精心仿制了倦勤斋戏台的全貌,也是屋顶和四壁贴满通景画,参观者坐在室内,可以观看这个展览的相关视频,包括关于倦勤斋戏台修复的纪录片。虽然无法在真正的倦勤斋感受这个亦真亦幻的戏台的妙处,但是置身展厅仍有时空倒错的恍惚感觉。
其实仅在宁寿宫中,乾隆就已兴建了畅音阁戏台和阅是楼两个听戏的场所,但他偏偏还要造一个假的庭院戏台,可见他对于某种以假乱真的“表演”的兴趣真不是一般的大,那个刻意营造出来的盛世“倦勤”之君的形象,首先笃信无疑的大概就是他自己。藤萝也不是什么珍稀的植物,随便就可以养一架子。然而花开花谢终有时,皇帝对永恒和长寿却有更执着的追求,所以为了让自己长存于世,就不得不吊诡地抹杀真实的事物,而代之以种种模拟、仿造、搬演、夸饰之举吧。
来源:外滩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