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年过七旬,与文墨结缘始于我四五岁的时候。那时,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尚无正式的小学校,只有一个私人开设的书塾,与鲁迅所说的三味书屋大同小异。我村私塾的先生姓李,时年四十余岁,是个很有本领的人,他来到我村当教书先生,原因很复杂。
既然开设的是私塾,教的也只能是古书。先生不仅有硬实的古文功底,而且多才多艺。除了会教书、会讲书之外,还能把算盘(也称“珠算”)打得出神入化,闭上眼睛也打不错,闲时下棋、唱京剧、讲《水浒传》、说《三国演义》也是一方的高手。当然,他的主业是教古书。我虽然只有四五岁,但我的同学中却有十七八岁之人,有的人不仅已婚甚而生了子。
大约出于对先生的崇拜,我对读书具有特殊的兴趣。俗语说,兴趣产生才能。我对书中的文字、语句,无论是记忆力、背诵力还是理解力都是全体同学中最出色的。读(包括背诵)的书也由浅入深,从《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名贤集》开始,几年后已经能读能背《中庸》、《大学》和《论语》、《诗经》中的某些语句了。
和许多同学相比,我的特殊处之一就在于由衷感受到了文之有美趣,有美感。
以《千字文》、《名贤集》这样的浅文为例,语句中如“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或“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等等,读之真是觉得如饮美酒,如沐春风。特别是先生教我写毛笔字(即后来说的“书法”)时,我同样觉得“字如画”,内有妙趣深意。
一九五五年,我初中毕业后因事休学一年,在邻村的一个小学做了代课教师。时年我十五岁,该小学只有两名教师(包括我),学生中也有比我年长的人。由于我有私塾的古文功底,已经能读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聊斋志异》等书,课余时间便讲些上述书中的故事给学生听,给家长听。家长中的个别老学究常常用一些很冷僻的字来考我,我之所以能不被考倒,得力于我当初的私塾先生和我的那一点古文底子,也包括我从先生那里学到的那一点毛笔字书写能力。
一年以后,由于家境不好,我只能考取公费学校。在所有可以报考的学校中,我之所以报考北京师范学校(后来因“大跃进”而直接升为大专),是因为该校图书馆中藏书六十三万册,涉及古今中外。
我真的走进了书的海洋!游进那样的海洋我迷了,痴了。如果有人问我最初对我最有影响的是哪几本书,我首先想到了那几本:英国的《达尔文日记》(作者达尔文),俄国的《复活》(作者托尔斯泰),美国的《马丁·伊登》(作者杰克·伦敦),法国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作者罗曼·罗兰)。顺便说,我因为无比崇拜而努力硬啃的一本书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虽然那时和今天我大都读不懂,但恩格斯的伟大我能感受到。因为他不仅在社会科学领域,即使在自然科学领域也达到了同时代的最前沿。他提出了“-1”可以开方,十多年以后才被数学家承认。而且,恩格斯作品的语言十分典雅,完全可以当成文学作品去读。
我向来认为,文人中真正的君子、夫子、才子都可敬,他们的书(或文章)都值得去读。将君子、夫子、才子集于一身的人尤可敬,鲁迅便是其一。我通读(而且反复读)的名著,首推《鲁迅全集》。前些年有人攻击鲁迅,强抬周作人。恕我直言,周作人莫说思想、见识的深度,即使以文采品位而论也大逊于鲁迅!
我与之无缘的文人和文墨也很多,原因并不一定有褒贬之意。比如过分深奥或与我过分隔行的人或书,我不懂,自然也就无缘,只能敬而远之。至于另一种无缘,性质就不同了。比如与我同操一业的人,只要我目睹其人时就无好感,或读该人之书时发现其与我志趣各异,尤其是数年之后再读该文时发现其仍是原来的老腔老调,也就疏而远之。
缘有多种,如佛缘、道缘、情缘、医缘等等。而文墨缘,于我来说十分宝贵。所谓文墨缘,不一定指写作,也指有一定文趣的人。比如教师、编辑或纯粹的读者,人家本身并不以舞文弄墨为专业或主业,我与之为友首在于都有共同或相通的文趣。与文墨有缘,人之大幸!不论生活得苦或不苦,都会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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