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肇民最具挑战性的理论,归为一句就是“形是一切”。
为分析“形是一切”,先说明我的观点。
我是范缜形神不二论的信徒,他在《神灭论》中说:“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其所论甚精。
黑格尔《小逻辑》也认为“形式就是内容”,此乃“形式与内容的绝对关系的本来面目”。黑格尔又留了一个大尾巴,认为有“双重的形式”,“有时作为返回自身的东西,形式即是内容。另时作为不返回自身的东西,形式便是与内容不相干的外在存在。”并称此为“外在的形式”。“譬如,试就一本书来看,这书不论是手抄的或排印的,不论是纸装的或平装的,这都不影响书的内容。”
黑格尔所说的“外在的形式”,在我看来,实际上是范型、类型、范式、方式、格式、程式、样态、形态、外壳、皮相、载体等等。
“外在的形式”在应用层面十分好用,但并非理论意义上的“形式”。
众多学者不接受形神不二论,都是在“与内容不相干的外在存在”的“外在的形式”上大做文章。
就其“绝对关系的本来面目”,形神有二名无二在(存在)。异名而同体,异名而同出,异名而同在。
二
王肇民“形是一切”最初是在1980年第3期《美术》刊发的《画语拾零》一文中提出的,时值国门初开,与吴冠中《关于抽象美》(1980)《内容决定形式?》(1981)南北呼应,直捣从苏联教科书般来的长期统治中国文坛的不成体统的“内容决定形式”之论。王肇民对此直言不讳:“内容决定形式的说法是错误的”。作为艺术家,两个人在论述中都有不周之处,但对“内容决定形式”的批判,在文化现代转型中则具有启蒙意义。
既然形神异名,便不可能“形是一切”,但王肇民对这句惊人之语的解释却是深刻的:“形是一切,一切是形,形以外的神是不存在的。”“没有形就没有神,有形则必有神”,“所谓神,是形的运动感,是形的活的反映”。
王肇民的辩者,常常举出画史上形神不统一的作品和言论提出诘难。但这些都禁不起深究。
中国画论所说的“形肖似而神不足”,从理论上讲,“呆板”、“拘泥”就是该作品的神,此神因此形而在。作为品鉴用语,这话实质上是用自然生动的形神批评呆板拘泥的形神。所谓“形式华丽内容苍白”,与此同理,“炫技”、“苍白”就是其内容,此神因此形而在。这些都是用高境界的形神批评低境界的形神的品鉴用语,而不是严格意义的理论用语。
所谓“遗貌取神”,“忘形得意”,“不求形似,聊以自娱”,都是指舍写实之形神求写意之形神,离具象之形神取意象之形神。这些都是转折关头推进艺术观念变革的警语或宣言,而不是严格意义的理论用语。梁楷借《泼墨仙人》抒发的狂逸之神,离开洒脱之形何处去寻?
所以,从理论意义上说,王肇民如下说法是正确的:“形神之间,可以分可以合,可以兼备可以不兼备,岂不谬哉!”
离开对画面本身的优劣高下的直觉判断,任何二、三流的具象绘画都可以用“神形兼备”说得天花乱坠。大师与庸工的差异不在文辞言说中,而在画面本身,一切在画面中,形是一切。
在与李桦1984年第4期《美术》上《论形与神及其他》一文的讨论中,王肇民又说:“凡是轻视艺术形式的创造及其价值的人,都不是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一些一知半解的门外汉。”“形亡神亡,形存神存,没有形就没有一切,甚至也没有造型艺术。”这些说法,与吴冠中对“美盲”的批评,以及关于“缺乏形式感的画家,一如没有武器的战士”等论述,心心相印。
李桦文中举出“一个流氓杀人犯与一个共产主义者”的例子,以说明形同神异,而得出“形之外的确还有独立的神”的结论。这里显然将“人”的形对应于“流氓杀人犯”的神,是根本的错位。“人”的形乃生命之躯体,神乃躯体之生命。“流氓杀人犯”的形乃作案现象,神乃作案动机。所以王肇民说这种形神分裂之见“是十分可笑的,恰如圣经里灵魂与肉体之间各自独立存在的说法一样。”
“内容决定形式”的实质是权利意识决定艺术创作而非内容决定形式。董希文油画《开国大典》数易其稿,抹去高岗再抹去刘少奇再抹去林伯渠再恢复原貌,每一变都是政治先行而非内容先行,每一变都是“由形开始,由形终结”,形式与内容同变。
作为叙事性绘画,《开国大典》有先在的历史内容和生活事件,但须辨明的是,此先在事件的内容同时具有先在的相应形式,这形式就是事件表象本身。这些都是作品反映的对象而非先行的内容,更非先行的主题思想。直到画家赋予对象以红光亮的基本形式与喜庆感阳光感的基本内容,对象的内容与形式才转化为作品的内容与形式。
政治可以过去(因此可以数易其稿),艺术却可长存。非简单说教的政治美术必有超越于政治之上的价值,例如《开国大典》之红光亮的完满形式与喜庆感阳光感的动人内容。离开红光亮,离开写实造型,离开大胆将人物挤在一边并略掉一根红柱的开阔的空间结构,可以言说历史上的开国大典,却无法言说董希文的《开国大典》。一切在形中。
所以王肇民批评:“偏要说成是先从艺术内容出发,以企图符合某人的‘内容决定形式’这一固定不变的形而上学的口号,实是非常荒唐可笑。”
三
王肇民和吴冠中都受了西方后印象主义前后的“本体论”、“形式论”美学的影响,一个用“内容与形式”的西式语体说事,一个用“神与形”的中式语体说事。现在有一种主张:逐渐用西式语体置换中式语体以求逻辑清晰,并完成理论的现代转型,例如用“气氛”置换“意境”。我的主张相反:在可能的情况下,恰如其分地用中式语体置换西式语体以求辩证把握,并完成理论的现代转型,例如在一定场合用“神与形”置换“内容与形式”。
王肇民提出“形是一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反对以政治思想要求所有绘画,他说:“好像思想性是艺术的唯一的东西,而其实不然,就各种门类的艺术品在展览会上的实际情况来看,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完全具有思想性的,而没有思想性的作品浩如烟海,有思想性的作品寥若晨星。”在前面的一段文字中王肇民刚刚强调了思想的重要性,所以此处“思想”指的是“一种‘跟着走’的思想”,即“领导出题目”的政治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形是一切”是为自己长期处于边缘地位的风景、静物与人物写生的辩护,为长期被批判的中国文人书画和西方近现代艺术的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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