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曾说:“想念我,就去看我的画吧!”
吴先生离开之后,他的生命以抽象的形式在画作中延续。一幅幅的画作,是吴先生人生足迹的见证,承载画家的精神,透露着时代的风貌,以静默地方式诉说着岁月深处的故事与苦难磨砺出的光明。
2014年7月29日,记者随著名漆画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乔十光先生在广东省博物馆观看“艺行无疆——吴冠中绘画作品展”。展览现场,乔先生专注地欣赏着画作,在某些画作前停驻陷入短暂的沉思,时不时地跟随行的工作人员讲起当年的往事……
乔十光先生与吴冠中先生相识于1964年,当时吴先生刚从北京艺术学院调至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他在办公室看到一张漆画《苏州风景》,便询问作者是谁。后有老师告知乔十光先生,说吴冠中对他的漆画称赞有加。二人由此结识,拉开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师友情谊的序幕。两位先生皆是“画痴”,对于艺术的热爱是他们生命的信仰,他们以画会知音,谈画论艺,结伴写生,不亦乐乎。
在“破四旧”、“立四新”的运动中,我们画巨幅宣传画,我担任连长(指导员是红卫兵),吴冠中、袁运甫都是我的战士,我分配袁运甫负责构图,吴冠中负责色彩,红五类红卫兵画人物五官。就这样还得到“极左”红卫兵的批评,批评我重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表面上是批评我,实际上矛头是指向吴冠中和袁运甫。我和吴冠中还一同下到部队农场劳动。他很健谈,爱谈艺术形式。我爱听他讲艺术形式,听后每做记录,满满的记了大半本,担心遭到批评,故题名《荼画记谈》,亦可称“荼语”,可以解释为如火如荼热烈的语言,也可以解释成“有毒”的话。这些话后来发表在他的文章里,他的这些观点我比一般的读者早知道十年,受益很大。
1987年,吴冠中先生撰文《安居乐业漆画乡》,对于乔十光的漆画艺术给予极高的肯定,内文节选如下:
“素白的宣纸与墨黑的漆,都极美,朴素大方之美,是经考验了几千年而不被淘汰之美,是我国传统艺术栖止的温床。美国当代作家劳森柏赶到泾县投入宣纸的怀抱求索新艺术,他说还要再来中国与黑漆打交道,他在黑漆中看到了现代艺术的新生命。漆在我国传统艺术中发射的光辉享誉世界,有出息的子孙不吃爷爷的老本,如何利用漆的材料美之特色来发扬中华民族的当代艺术,这正是今日为数尚不很多的漆画工作者们努力的方向,乔十光便是其中代表性作者之一。
乔十光的画追求饱满、厚实,画面洋溢着浓重的生活气息,多半是乡土气息。他的造型基本功是扎实的,他在刻划形象或组织画面中同时赋予装饰风格,自然形态被整理、归纳入简约、整齐的艺术秩序中。他逐步走上了漆画生涯,他经常围着围裙,磨,磨,磨,将他的绘画磨进了黑漆之深层。画进入了漆世界,嫁于工艺之家,于是孕育了新胎,诞生的新生儿是乔十光的,并已是属于传统的漆画的新的一代。乔十光将现代生活引进了漆世界,或者说将漆画引进了现代审美领域。这关键在于提炼现代生活,推敲形式法则,并如何使之与漆工艺之特性融为一体。从黑底色上呈现出形象之角色,对主角、配角、道具之挑选是十分严格的,黑漆贵于乌金,这里绝不容许滥竽充数的演员,相反,倒应尽量让黑漆葆其一统天下的威力与魅力。漆之黑与宣纸之白是等值的。中国画上没有涂抹形象部分的白纸不是空荡荡的空白,以白当黑,保留下来的白纸已是落墨处的矛盾对立面,黑与白相辅相成,故素地的面积、位置及形相均负担着画面造型的重任,已绝不是任闲人乱闯的多余空地。同样,漆画的黑,也关系着画面整体空间的完整性,乔十光的《鱼米乡》就牢牢控制着黑的分量,充分发挥了黑的优势。黑漆固然善于托出明蓝、艳红、娇绿等等色彩,但如缺白,则画面往往只偏安于暗沉沉的色调,缺乏舒畅感。
生长于北方的乔十光发现了江南水乡之美:那明亮的水色湖光,那白净的粉墙,她们协同托出了乔十光所苦恋的黑漆之美——黑的瓦顶。黑漆世家迫切需要收养异性娇儿——白。于是乔十光奔走物色,最后用鸡蛋壳镶进了画面,蛋壳的质感和谐了漆之光泽,她从此便在乔十光的漆画中落户了,时而呈现为民居之粉墙,明亮的石桥,时而表现为素白的衣裳。沉着,但也易沉闷的传统漆画传到了乔十光,开始转向明快与华丽,华而实,不失端庄,如他的大幅漆画《泼水节》及《青藏高原》。
他的作品无论大小,都源于生活,是从他一笔一划一丝不苟的写生稿开始,逐步概括、提炼、演化而来。一副强调了木架构的山墙上,黑漆浓缩在一个方方的窗户里,窗前盆栽二枝花,内行一看就明白,荷兰画家蒙特里安也给了他启示,现代西方构成的共性规律被引进了中国寻常百姓家,这幅素描我是看着他在四川竹海深处写生的。
“乔十光在艺术上一向严谨,要求完美,他有时也追求轻松随意之情趣,但观念中的‘完整’又往往不让他跨越雷池,这也由于漆画制作过程的规范与约束。今作些水墨,意在放松,我劝他须更大胆地放松,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引水墨以溶漆黑。实事求是地说,乔十光是中国现代漆画的创始人,拓荒者,他将传统的漆画工艺结合现代造型,体现现代审美,他奔忙于巴黎、福建漆乡、荒山僻壤……多家门下转轮来,他早已下定决心托终身于中国的大漆,今年届六旬,确是再创更新风格作品的时候了。
然后他病了。两年前得了帕金森症。他往返于医院和漆作坊之间,他瘦了,脸色苍黄,他仍劳作,但不能忘我了。
以往,他每次外出写生背回大量绘画素材,总带来我家研讨,我也每次出示自己的新作,如此者数十年矣,彼此没有送过一包茶叶或鲜花。后来我退休了,又搬了家,与他不常见面,只电话中了解彼此的情况。不久前他带着病和画又来到我家,并邀我去他乡间工作室看看。不常出门的我偕老伴、儿孙专程寻访到了他的漆画之家,家里房子较宽敞,有客房,可留客,希望我有空去住几天,或试试漆画操作。潘天寿老师有诗:留客种春韭,看山辟小廊。乔家也有一平台,备有农家式的木桌木椅,可闲坐看山、看树、看庄稼,他说冬天可看茫茫田野的白雪。他显得轻松起来,依旧谈艺,我们并计划最近再一次同去安徽的明清古村镇写生。无法避开病,但谈得很少,更不触及恶症的威胁,威胁被压在他的心底。他也许意识到我的凄怆,便将话题转及今晚即中秋月圆,小女儿将来乡下看望他。花好月圆人寿,我本想避开中秋,他却有意谈中秋,他自己对生活仍宁静,乐观,病并未动摇他对艺术的信心。为了释我的悬念,并告诉我已有新疗法的信息。他一向从容,如今显得更坚强,这坚强,当源于对艺术的献身。如果上帝告诉你,你还有一个月的生命,你如何支付这一月;如还有五年呢,你又如何支付;如说还有十年,可能暂不作预算。幸而,仁慈的上帝,决不透露这个秘密,人们,让你们任意支付自己余下的未知岁月。”
“吴老师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天天领着我们这群小鸡走街串巷地‘觅食’。每当他看到可食的素材,便当场分析其形式构成规律。一次在南屏附近的关麓村,走在一片低矮的民居前,吴老师放缓了脚步,最后又停了下来,大家还莫名其妙,这里既不见深宅大院,也没有高低有致的风火墙,只是一片黑压压的房顶。吴老师沉思片刻,便以他那如鹰般的犀利目光,饿虎扑食般的手把‘猎物’迅速地捕捉到速写本上。他一边摇头,表示不尽人意,说尚未能全部捕捉到眼睛所见到的美感,一边给我们讲解其形式美之所在。
还有一次,是在宏村的月塘边,月塘是标志性的景点,吸引了所有来这里的摄影师和画家,我们也不例外,大家激动不已,有的拍照,有的画速写,吴老师却在月塘边上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美,便招呼我们一起品赏。同样,吴老师一边画速写,一边给我们讲解。
一年过去了,2002年的冬天,我去吴老师家拜访,吴老师拿出两件新作,一幅是油画《黑屋顶》,一幅是水墨《故宅》,一看便知,是由以上素材加工而成的。黑主宰了画面,与过去的江南水乡系列相比,黑的更浓、更重、更狠、更绝,也更似漆。两画均以黑白几何块面构成,白的空间便是黑,黑的空间便是白,两者互为因果、相拥相抱、相辅相成,把形式之美运用到了极致,却仍然是‘风筝不断线’,一看便知是民居,不仅满足了人们的视觉审美,也蕴藏着人间的温馨。”
2008年,吴先生与乔先生曾计划做一次联合画展,后因种种原因而夭折,未想居然成为永久的遗憾。在乔先生的文章《我的漆画之路》中有提及此事:“2008年前后吴冠中多次来大漆园,我们计划做一次联合漆画展,我鼓励他尝试新的材料,吴冠中题名‘漆墨通情’。因为吴冠中先生名气太大,树大招风,引来画商在杂志上乱发消息,打乱了我们的步伐,声称‘吴冠中将领衔漆画展’。吴冠中说:‘我不是搞漆画的,这样做认为我是在剽窃。’于是终止了合作办展计划。吴冠中留下了比水墨画耐久的吴氏风格的漆画,我的漆画中又有了水墨画元素。”
2010年3月,吴冠中先生出席“漆彩人生——乔十光漆画艺术展”开幕式,对于乔十光先生而言,这是莫大的鼓励与支持。同年6月,吴冠中先生因病逝世。“我从东方来到西方,后来又回到东方,一生都奉献给中西文化的交接。”九十一载春秋,吴先生将生命敬献给到艺术,为世人留下宝贵而丰厚的艺术财富。
“吴冠中是我的课外老师,1964年,他从北京艺术学院调到工艺美术学院,当时我已经研究生毕业,他在课堂上没有直接教过我,但课下却经常得到他的指导。”(摘自《君子和而不同——记张仃与吴冠中两位老师1975年的一次对话》,作者:乔十光)既是恩师又是故友,吴先生的离去后,乔先生少了位知音人。思念故人,便到美术馆观赏他的画作。
吴先生将一生付于丹青,乔先生将一生奉于漆画,他们是艺术的门徒,是苦难中英勇的斗士。每一段路,每一次回转,都有大批的画作留下,它们是岁月的诗篇,是美的淬炼,是情的升华。万事万物经历时光的洗涤,终归化为无有,唯有精神永垂不朽,在不同的生命个体间传承延续,焕放着生机,这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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