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和齐白石老人
张仃一家合影
1950年中央美院宿舍(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合影
1956年,在北京东城大雅宝胡同祝大年全家合影
可染先生逝世了。离开他那么远,我很想念他,为他守几个钟头的灵,和他告别,看一眼他最后的容颜,不枉我们友谊一场。唉!可借办不到了。
他比我大十六岁,也就是说,我回北京二十八岁那一年。他才四十四岁。那算什么年龄呢?太年轻了。往昔如梦,几乎不信我们曾经在那时已开始的友谊,那一段温暖时光。
一九五三年,我,带着七个月大的黑蛮,从香港回到北京。先住在北京北新桥大头条沈从文表叔家。按年代算,那时表叔也才四十五岁,真了不起,他那些辉煌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四十五岁以前完成的。
在他家里住了不久,学校就已经给我安排好住处。那就是我将安居十年左右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第一个到新家来探望我们的就是可染夫妇。
一群孩子——二三十个大小不同的脸孔扒在窗口参观这次的探望。他们知道、有一个从香港搬来的小家庭从今天起将和他们共享以后的几十年的命运。
可染夫妇给我的印象那么好!
“欢迎你们来,太好了!太好了!没有想到两位这么年轻!太好了!太好了!刚来,有什么缺的,先拿我们的用用!——你们广东人,北京话讲得那么好!”
我说:“她是广东人,我是湖南人。”
“好!好!我们告辞了,以后大家在一起住了。”
接着是张仃夫妇,带着他们的四个喽罗。
以后的日子,我跟他们两家的生活几乎是分不开的。新的生活,多亏了张仃夫人陈布文的指引和照顾。
大雅宝五十米的胡同拐角有一间小酒铺,苦禅先生下班回来,总要站在那儿喝上两杯白酒。他那么善良朴素的人,一个重要的写意画家,却被安排在陶瓷科跟王青芳先生一起画陶瓷花瓶。为什么?为什么?至今我还说不出原由。我下班时若是碰见他,他必定跟我打招呼,并得意地告诉酒铺的小掌柜:
“……这位是黄永玉先生,咱们中央美术学院最年轻的老师,咱们党从香港请来的……”
我要说“不是党请来的,是自己来的”也来不及。他是一番好意,那么真诚无邪,真不忍辜负他的好意。
董希文有时也让沙贝提着一个了不起的青花小提梁壶打酒。
那时尚有古风。还有提着一只盖着干净蓝印花布的篮子的清癯的中年人卖我们在书上见识过的“硬面饽饽”。脆硬的表皮里软嫩微甜的面心,这是一种寒冷天气半夜街头叫卖的诗意极了的小食物。
大雅宝胡同另一头的转角是间家庭面食铺,早上卖豆浆、油条、大饼、火烧、糖饼、薄脆,中午卖饺子和面食;后来几年的“资本主义改造”,停了业。有时街头相遇,寒暄几句,不免相对黯然,这是后话。
北京东城大雅宝胡同甲二号,是中央美术学院教员宿舍。
我一家的住处是一间大房和一个小套间。房子不算好,但我们很满足。我所尊敬的许多先生都住在同样水平而风格异趣的房子里。学院还有几个分布在东西城的宿舍。
大雅宝胡同只有三家门牌,门口路面安静而宽阔,早百年或几十年前的老槐树绿阴下有清爽的石头墩子供人坐卧.那时生活还遗风于老北京格局,虽已开始沸腾动荡,还没有失尽优雅和委婉。
甲二号门口小小的。左边是隔壁的拐角白粉墙,右边一排老灰砖墙,后几年改为两层开满西式窗眼的公家楼,大门在另一个方向,而孩子们一致称呼它是“后勤部”大院,这是无须去明白的。
我们的院子一共是三进,连起来一长条,后门是小雅宝胡同。小雅宝胡同往西走几步向右一拐就到了“禄米仓”的尽头;“禄米仓”其实也是个胡同,省了胡同二字叫起来原也明白。只是叫大雅宝和小雅宝时却都连着胡同,因为多少年前,前后胡同出了大小哑巴的缘故。
禄米仓对我们的生活很重要。那里有粮店,菜站,油盐酱醋、猪、牛、羊、鸡、鸭、鱼肉店,理发店,和一家日用杂货店。还有一座古老的大庙,转折回环,很有些去处。可惜主殿的圆形大斗穹,听传说被旧社会好事贪财、不知轻重的人卖到美国波士顿博物馆去了。更听到添油加醋的传说,那些大斗拱材料被编了号,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地存在仓库里,根本没有高手能把它装配起来。我们当时还很年轻的国手王世襄老兄恰巧在那儿,得到他的点化,才在异邦重新跟惊讶佩服的洋人见了面。
那座庙是个铁工厂,冶炼和制造马口铁生活用具,油烟和电焊气味,冲压和洋铁壶的敲打,真是古联所云:“风吹钟声花间过,又响又香”的感觉。
甲二号宿舍有三进院子。头一个院子,门房姓赵,一个走失了妻子的赵大爷带着十二岁的儿子大福生子和八岁的儿子小福生子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女儿乖,大小儿子十分创造性的调皮。
第二家是单身的陆大娘,名叫陆佩云,是李苦禅先生的岳母。苦禅、李慧文夫妇和顽皮的儿子李燕、女儿李健住在隔壁。门口有三级石阶,面对着一块晾晒衣服的院子。路过时运气好,可见苦禅先生练功,舞弄他那二十多斤重的纯钢大关刀。
第三家是油画家董希文,夫人张连英是研究工艺美术的,两夫妇细语轻言,沉静而娴雅。大儿子董沙贝,二儿子董沙雷,小女儿董伊沙跟我儿子同年。沙贝是个“纽文柴”,小捣蛋;沙雷文雅。我买过一张明朝大红木画案,六个人弄了一个下午还不能进屋,沙雷用小纸画了一张步绪图,“小娃娃懂得什么?”我将他叱喝走了。大桌案露天放了一夜。第二天,老老实实根据沙雷的图纸搬进了桌子。沙雷长大后是个航空方面的科学家。沙贝在日本,是我一生最中意的有高尚品味的年轻人之一。我们一家时时刻刻都想念他,却一直不知道他生活得怎么样。
第四家是张仃和陈布文夫妇。张仃是中国最有胆识最有能力的现代艺术和民间艺术的开拓者。他身体力行,勇敢、坦荡、热情而执著地拥抱艺术,在五十年代的共产党员身上,散发着深谷中幽兰似的芳香。夫人陈布文从事文学活动,头脑黎明般清新,有男性般的愤世嫉俗。和丈夫从延安走出来,却显得十分寂寞、布文是“四人帮”伏法以后去世的,总算解开了一点郁结;可惜了她的头脑和文采。
数得出他们的四个孩子:乔乔,女儿;郎郎,大儿子;大卫,二儿子;寥寥,三儿子,跟我们的关系最好。寥寥跟我儿子黑蛮同在美术学院托儿所低级班,每天同坐一辆王大爷的三轮车上学,跟儿子一起叫我妻子做“梅梅妈妈”、想到这一些事,真令人甜蜜而伤感。
大卫沉默得像个哲学家,六七岁,有点驼背,从不奔跑打闹。我和他有时静悄悄地坐在石阶上,中午,大家午睡,院子静悄悄,我们就谈一些比较严肃的文学问题。他正读着许多书。
郎郎是一个非常纯良的孩子。他进了寄宿学校,星期天或寒暑假我们才能见面。他有支短短的小竹笛,吹一首叫做《小白帆》的歌。他善良而有礼,有时也踉大伙儿做一种可原谅的、惊天动地的穿越三大院的呼啸奔跑。一般地说,他很含蓄,望着你,你会发现他像只小鹿,一对信任的、鹿的眼睛。
妻子曾经说过,写一篇小说,名叫《小白帆》,说这一群孩子“将来”长大的合乎逻辑的故事。不料匆忙间这些孩子们长大了,遭遇却令我们如此怆然。
郎郎在“文革”期间脚镣手铐押到美术学院来“批斗”,大会几天之后分组讨论枪毙不枪毙他。我难以忍受决定孩子生死的恐怖,我逃到北海,一进门就遇到王昆,她的孩子周六月那时也要枪毙。我们默默地点了头,说声“保重”,擦身而过。那天雪下得很大,登临到白塔山上,俯览尘寰,天哪!真是诉不尽的孤寂啊!
乔乔原在儿童剧院,后来在云南,再后来到国外去了。一个女孩走向世界,是需要强大的勇气和毅力的。她开阔,她对付得了!
只有那个沉默好学的大卫,自从上山下乡到了庐山之后,近二十年,一直没有过下山的念头。他是几十万分之一的没有下山者。我许多年前上庐山时找过他,那么超然洒脱,漠漠于宁静之中。
他们家还有一位姨娘,是布文的姐姐。她照顾着幼小的寥寥,永远笑眯眯,对一切都满怀好意。
过了前院还不马上到中院。中间捎带着一个小小天井。两个门,一门曲曲折折通到张仃内室,一个是张家简陋的厨房。说简陋,是因为靠墙有个古老的长着红锈的浴盆,自来水管、龙头阀门一应齐全,通向不可知的历史那里。它优越而古老,地位奇特,使用和废弃都需要知识和兴趣,所以眼前它担任一个很谦虚的工作——存放煤球。
中院第一家是我们。第二家是工艺美术家柳维和夫妇和他们又小又胖的儿子大有。第三家是程尚仁夫妇,也是工艺美术家,女儿七八岁,清秀好看,名叫三三;三四岁的儿子,嗓门粗而沙,大眼睛,成天在屋子里,让我把他的名字也忘了。
一个大院子,东边是后院袁迈夫妇的膳房,隔壁还有一大一小的屋子住着为袁迈夫妇、后来为彦涵夫妇做饭的、名叫宝兰的女青年。
院子大,后来我在李可染开向我们中院的窗前搭了个葡萄架,栽了一大株葡萄藤。在底下喝茶吃饭有点“人为的诗意”。
然后钻进左手一个狭道到了后院。东南西北紧紧四排房子。不整齐的砌砖的天井夹着一口歪斜的漏水口。左边再经一个短狭道到了后门。
南房一排三间房子,两间有高低不平的地板,一做卧室,一做客厅;另一间靠东的水泥地的窄间是画室,地面有两平方尺的水泥盖子,过去是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藏发报机的秘密仓库,现在用来储放大量的碑帖。每间房的南墙各有一扇窗,透过客厅的窗可看到中院我栽的葡萄和一切活动。
这就是李可染住了许多年的家。
西边房子住着可爱可敬的八十多岁目明耳聪快乐非凡的可染妈妈李老奶奶。
东房住着位姓范的女子,自云“跟杜鲁门夫人吃过饭”。她爱穿花衣,五十多岁,单身。
北房原住在前面说过的袁迈一家,他们有三个孩子,大儿子袁季,二儿子有点口吃的叫袁聪,三女儿可爱之极,名叫袁珊,外号“胖妹妹”,和我儿子也是同年。袁家的两个儿子长得神俊,规矩有理,也都成为我的喽罗。后来工艺美术系扩大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属于这个系统的人才都搬走了。搬走之后住进一家常浚夫妇,原在故宫工作,新调来美院管理文物。他们家的孩子也是三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叫万石,二儿子叫寿石,三女儿叫娅娅,都是很老实的脾气。常家还带来一位约莫八十来岁的驼背老太太做饭,从不跟人多说句话,手脚干净而脾气硬朗,得到大家暗暗尊敬。
隔壁有间大房,门在后口窄道边,原住着木刻家彦涵白炎夫妇和两个儿子,大的叫四年,小的叫东东。四年住校,东东住托儿所。四年是个温顺可人的孩子,跟大福生子、李燕、沙贝、沙雷、即郎、袁季等同龄人是一伙。东东还谈不上跟大家来往,太小。
彦涵后来搬到鼓楼北官坊那边去了。接着是反“右”,这位非常杰出的木刻家对几十年来所受到的委屈,倒是一声不响,至今七十多岁的人,仍然不断地创造崭新风格的动人而强大的作品。
彦涵走了以后搬来陶瓷大家祝大年夫妇和三个孩子。大的叫毛毛,小的叫小弟,更小的女儿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来。小弟太小,毛毛的年龄在全院二十多个孩子中间是个青黄不接的七岁。大的跟不上,小的看不起,所以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或是在大群孩子后面吆喝两声。他是很聪明的,爸爸妈妈怕他惹祸,有时关他在屋子里,便一个人用报纸剪出一连串纸人物来,精彩到令人惊讶的程度。
祝大年曾在日本研究陶瓷,中国第一号陶瓷大师,一位有意思极了的人。好像身体虚弱,大热天肚脐眼到胸口围上一块仿佛民间年画上胖娃娃身上的红肚兜,其实能说能笑,不像有病的样子。可能是漂亮夫人细心照顾、体贴入微的部分表现。
有一天夫人不在家,吃完午饭,祝大年开始午睡。那位不准外出的毛毛一个人静悄悄地在地板上玩弄着橡皮筋,一根根连成十几尺的长条。祝大年半睡半醒,朦胧间不以为意,眼看着毛毛将长条套在一个两尺余高的明洪武釉里红大瓶的长脖子上,跪在地上一拉一拉,让桌上的瓶子摇晃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大瓶子从桌上落在地面,这个价值连城的瓶子发出了心痛的巨响,祝大年猛然清醒已经太迟……虽然他是位大藏家,仍肯定会长年地自我嘲笑这件事。
祝大年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珍惜的东西他也看得开,精于欣赏,勇于割舍。我不敢问起“文革”以后他那些藏品哪里去了。他曾经是个大少爷,见得太多,豁达成性,大概无所谓……大雅宝甲二号的夜晚各方面都是浓郁的。孩子们都躲进屋子,屋子里溢出晚饭的香味,温暖的灯光混合着杯盘的声音透出窗口,院子里交织着甜蜜的影子。这是一九五三年,春天。
和可染先生夫妇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今年年初的一个什么会上。我给了他几枝英国水彩翥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前的中国颜料细腻。他一直是相信我的话的,但没有机会听到他说是否好用的消息了。
对于他们的孩子,我几乎是他们的真叔叔。尊敬,信赖。猛然遇见我时会肃立认真地叫一声叔叔。大雅宝的孩子长大以后都是这样,这不是一般的关系。郎郎、大卫、寥寥、毛毛、小弟、沙贝、沙雷、依沙、袁聪、袁职是这样,小可、李庚更是这样。我们会议混得太熟、太亲,想起来令人流泪。
“文革”以后除了被国家邀请与作人、淑芳先生夫妇,可染、佩珠先生夫妇,黄胄老弟夫妇住在一个好地方画任务画之外,记得只去过可染先生家一次。
为什么只一次?只是不忍心。一个老人有自己特定的生活方式、创作氛围,一种艺术思路的逻辑线索。不光是时间问题。客人来了,真诚地高兴;客人走了,再回到原来的兴致已不可能。不是被恶意地破坏,不是干扰,只是自我迷失。我也老了,有这种感受,不能不为他设想。
不过十年以来,倒是在我们家有过几次聚会。那是因为两个孩子都在国外,放暑假回家,请伯伯、伯母们吃一次饭。照例约请可染夫妇,作人夫妇,君武夫妇,苗子、郁风夫妇,丁井文老兄,周葆华老弟,间或木刻家李少言兄和一些偶然从外地来的好朋友。梅溪做的菜在诸位心目中很有威信。大家一起也很好玩,说笑没有个尽头。到了晚上九点十点,车子来接他们回家了,都不情愿走,可染和作人两位老人还比赛划拳,谁输谁先走。一次杨凡老弟恰巧也在,照了不少相片。
“世上无不散的筵席”。孩子都长大了,伯伯、叔叔们一天天老去,虽明白这是常规常理,却不免感慨怆然。
和可染先生夫妇多次谈到大雅宝胡同的每一件零碎小事,他们都那么兴奋,充满快乐的回忆,说我的记性好,要我快些写出来。当然,他们是希望通过我的回忆重温那一段甜美的生活的。我答应了,我以为可染先生会起码活到九十岁,“仁者寿”嘛!不料他来不及看我的这些片段了。惟愿有一天把这篇文章祭奠在他的灵前……当然,我还要请读者原谅我这篇文章的体例格式。我是为了活着的李可染而写的,是我们两家之间的一次聊天,回忆我们共同度过的那近十年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生活。一九五六年我在上海《文汇报》用江纹的笔名发表了一篇谈叶浅予先生的文章时,人家问起他,他就说:“是大雅宝那边的人写的!”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不是一个画派,是一圈人,一圈老老小小有意思的生活。老的凋谢,小的成长,遍布全球,见了面,免不了会说:
“我们大雅宝”如何如何……
大雅宝于今“走”的老人多了!苦禅、希文、袁迈、尚人、常浚、布文,现又添了个可染。
听说佩珠栽的那棵红石榴树已经长成了大树。四十年过去,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恐惧能使生命缩短,难怪“文革”那些不幸的日子觉得过得快。其实,“四人帮”垮台之后的日子也快。那是我们解放以来从来未有过的真的笑,真的舒坦的好日子。树若有知,会记得这段漫长的甘苦的。
因此,不能不先写写我们大院子所有的人和生活。李可染活动在我们之中。文章点到那里,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那时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人们的情绪饱含着革命的内容,一肚子、一脑子的激情。交谈都离不开这些主题。与其说是虚伪,不如说是幼稚蒙昧再加上点恐惧更来得确切。像各人躲在自己的帐子里互相交谈,免不了都隔了一层。因为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但和李可染相互的谈话都是艺术上的探讨,我又说得多,大家直来直去,倒得到无限真诚的默契。
也有很多机会听他谈齐白石。他谈齐白石,是真正原味的、不加味精香料的齐白石,这么一来,倒非常之像他自己。
他第一次见齐白石是带了一卷画去的。齐见到李,因徐悲鸿的介绍,已经是越过一般礼貌上的亲切,及至他读到李的画作,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一张一张慢慢地看,轻轻地赞美,然后说:“你要印出来!要用这种纸……”
于是他转身在柜子顶上搬出一盒类乎“蝉翅宣”的纸来说:“这种!你没有,我有,用我这些纸……”
他明显地欣赏可染的画。齐九十岁,可染才四十刚出头。后来李对齐产生拜师的动机,是对齐艺术的景仰,并且发现这位大师的农民气质与自己某些地方极其相似。已经不是什么常人的亦步亦趋的学习,更无所谓“哺乳”式的传授。一种荣誉的“门下”;一种艺术法门的精神依归。
可染精通白石艺术的精髓。他曾经向老人请教“笔法三昧”。老人迟疑地从右手边笔堆中拈起一支笔,注视好一会儿,像自言自语地说:“……抓紧了,不要掉下来!”可染不只一次告诉我这个故事。他也没有向我分析这句话的心得。
“抓紧了,不要掉下来”之外,还有重要的秘诀吗?没有了。世上有抓笔的秘诀吗?老人没有说;只是提醒他这个弟子,如果“掉下来”,就不能画画。抓紧,不掉下来,怎么拿笔都行。笔,不能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笔是一种完成有趣事物的工具;一匹自由的乘骑。白石一辈子的经验就是“法无定法”,“道可道,非常道”。可染不言,意思就在这里。可染不是孺子,不是牛犊。白石论法,是看准了这个火候已足的弟子的。
第一次拜见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带去的。
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两碟这样的东西端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都是坏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坐之后我远远注视这久已闻名的点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见到风动着的蛛网。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天晓得那四分之一块的月饼,是哪年哪月让馋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可染先生介绍了我,特别说明我是老人的同乡。“啊!熊凤凰熊希龄你见过了?”老人问。
“我没能见到;家祖是他的亲戚,帮他在北京和芷江管过一些事,家父年轻时候在北京熊家住过一段时间。”
“见过毛夫人?”
“没有”
“恩!去过湘潭?”
“真抱歉,我离开家乡时年纪很小.湖南本省走的地方反而很少!”
“歉么子?我也没有去过凤凰县城!”
大家笑起来,老人也微微翘了翘嘴,自得这小小的“反扣”。
然后我们就吃螃蟹。螃蟹是可染先生提醒我去西单小菜市场买的。两大串,四十来个。老人显然很高兴,叫阿姨提去蒸了。阿姨出房门不久又提了螃蟹回来:“你数!”对老人说,“是四十四只啊!”老人“嗯”了一声,表示认可。阿姨转身之后轻轻地嘀嘀咕咕:“到时说我吃了他的……”
回到二号已经半夜十一时多,一路上我们几家人笑个不停,可染还学着苦禅拉开架子亮相,“啊!啊!啊!常!常!”苦禅也一路又笑又解释:“太,太累了!原先没想到那么吃力,到‘报名’时弄得那副德行!幸好,幸好没搞那出《武松打虎》,那是场独脚戏。要真搞,可有我的好看!”
几年之后,大家在一起时讲到这件事又大笑一场。那时真甜美,大家都那么年轻,全院子里只有很少的老人。
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是小好,是大好。
高兴的时候,他会痛痛快快地拉上几段。苦禅、常浚和可染夫人邹佩珠乘兴配上几段清唱。常浚的《碰碑》,苦禅的《夜奔》,邹佩珠的《搜孤救孤》,大家唱完了,要我来一段;一段之后又一段,头一段《独木关》,第二段《打棍出箱》。可染拉完之后满脸惊讶,用一种恐怖的口气问我:“你,你这是哪年的腔?高庆奎?刘鸿声?那么古?我琴都跟不上!”
我不知如何是好!小时候是跟着“高亭”和“百代”公司学唱的京戏,二十年代的事,怎清楚是谁?
有好些年我不敢对可染再提起京戏的事。
可染先生做学生的时候,杨宝森曾劝他别念“杭州艺专”,和他拉琴去,他不干。看起来他做对了。可惜这一手琴只落得配我们院子里的几口破嗓子的下场,实在太过可惜和浪费了。
他有不少京剧界的老朋友,甚至是亲戚,如尚和玉、俞振飞、萧长华、盖叫天。孩子们呼啸着把老头子搀进院子,又呼啸着把老头子搀扶出去。齐白石老人也来过好多次。他的到来,从前院到后院都是孩子们的呼啸:“齐爷爷来了!齐爷爷来了!”
记得起的一次是他的一位女护士跑得不知所踪,令他十分伤心而焦急;一次是过春节的信步所至;一次是因湘潭故乡来了一位七十多岁、无理取闹、在地上大哭大叫要钱要东西的儿子,他来找学生李可染帮忙解决困难。这一次在底衣里全身披挂着用布条缝成的小金块,托可染暂时帮他收存,以免那个“调皮的儿子”拿走。
可染先生夫妇总是细心料理齐老人这些乌七八糟的琐碎事,并以此为乐。
我喜欢干通宵的工作。我的画室和可染先生的画室恰好在一个九十度的东北角尖上。一出门抬头左看,即能看到他的活动。半夜里,工作告一段落时,准备回到卧室。走出门外,见他仍然在伏案练字,是真的照着碑帖一字一字地练;往往使我十分感动。星空之下的这间小屋啊!
他所谓的那个“案”,其实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陈旧之极的写字台,上面铺着一张那个时代中年人都熟悉的灰色国民党军棉毛毯。说起这张毯子,很少人会知道,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洞,是可染先生每天工作的毛笔和墨汁颜料“力透纸背”磨穿的洞。
白石先生逝世时,他和关良先生正在民主德国开画展。没能见上老人最后一面令他十分伤心,每次提起都叹息不止。
可染先生的妈妈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八十多岁的人,满院和人聊天。要说些秘密的私房话时全院子都听得见。魁梧,满面红光,大声“哈哈”地笑,她和我们是知己,喜欢梅溪和孩子,喜欢喝我们家的茶。
她身体是这么好。因为满院乱走,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过道里,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这还得了?尤其她是那么让人衷心喜欢的老太太。急忙地送进医院。当我们从街上回来之后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都哭了,以为再不会见到她。
一个多星期,门外李奶奶大叫:“黄先生!黄先生!黑蛮的爹!”我们真不能相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进了门:“黄先生!哈哈哈!没事。就是胜摔得难看,真不好意思见人,等好了才能上街,你看!”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找李可染不知什么事,中院没有,他客厅和画室都没有,便掀开西屋李老奶奶的布帘子,猛然见到李老奶奶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吓得我往外便跑,只听见李老奶奶大笑大叫地说:“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呀!”
大家在一起说到那天的狼狈时,李老奶奶指着可染说:“他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害什么臊?”
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一家许多人口,母亲、孩子们和妹妹,以及一些必须照顾的亲戚。没有特别的嗜好,不喝酒,不吸烟,茶要求不高,惟一享受是朋友采访。饭食也很将就,全由自己的亲妹妹想做什么就吃什么。
他不想惹事。谨慎、小心,大胆子全用在画画上。
他讲笑话的本领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讲的笑话简练、隽永、含蓄。说的时候自己不笑,别人反应出大笑来时,他才跟着一起大笑。我在别的文章曾经引用的一则笑话,就是他说的:
“一个胆小鬼遇见蛇,大吃一惊;另一个朋友说;‘有什么好怕?它又不是青蛙!’”
在拳头上画一个脸,包上小手绢当头巾,然后一动一动,像煞活生生一个可怕的小老太婆,也是他教我的。
我们一起在首都体育馆看日本大相扑,周恩来总理也在场,仪式十分隆重。只是我个人不太习惯彼此回合太短,匆忙而就,倒是准备动作太多。回家后谈到这种感想时,可染先生也非常同意,于是他离开椅子表演出来:
“你看,这么对面来个骑马式,怒目金刚,以为要动手了,忽然松下劲来,各人在竹箩里抓一把盐,那么撒,这么撒,东撒,西撒,撒过了,拿花扇子的人又唱起来,又是对面来个骑马式,又是怒目金刚,以为要动手了,拿花扇子的人高举起扇子,发出几次怪声,以为要扑上去了,哈!又松下劲来,又去抓盐……“好不容易等到真扭在一起的时候,‘晔’的一声,出线就完,不到三秒钟!”
他是一边笑得满睑通红,一边作出像极了的动作,比现看真相扑有意思万倍。
我有时给他来一段麒麟童、程砚秋、言菊朋的模拟表演,他也笑得喘不过气。
他是一个细腻的幽默家,可惜他很少有时间快乐。他真像他所崇拜的“牛”,像一头只吃青草出产精美牛奶的母牛。
在记忆中,仿佛没见过他责骂孩子。
说到孩子,他三个孩子都令我十分喜欢。
小可长大之后当解放军,矮小,结实。多少多少年没见了,一次在校尉营转角处见到一个雄壮的全身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叫了我一声“黄叔叔”,行了一个军礼。“啊!小宝!是你呀!小宝。”我感动极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忘记了对解放军应该的严肃和尊敬。小宝的官名叫“李小可”,他可能希望大家都不再叫他的乳名。好罢!我,黄叔叔试着办吧!
小可复员之后,在北京画院成为一个继承父业的、有父风的画师,同时照顾着自己越来越老的父母。有一个孩子在身边总是好的。
小妹我们仍然叫她小妹。她比黑蛮大好几岁,黑蛮从几个月开始就得由她陪着玩,用一条浴巾把他兜起来,与另一个常家姐姐娅娅一人抓一个角,摇来摇去甩着玩,唱着好听的儿歌。多少年前,她是个激进派,报名参加“上山下乡”去了远远的甘肃。可染夫妇眼看着她一个女孩子扛着包袱走了。一去十来年。费尽了移山心力把小妹接了回来,已是一个大女孩。我们的心里为她的归来高兴得暗暗发抖。她就是我们当年的小姑娘,留着两根蓬蓬的大辫子、红通通的脸蛋、大声吵吵跳着“猴皮筋”的李珠。她的归来使老人说不出地高兴。
记得我一九五三年由香港回美院工作的时候,版画系那时候叫版画科,中国画系叫彩墨画科。因为这两个系当时都不太起眼,彩墨画科都是些老家伙,版画科只有很少的人员,便合在一起进行政治学习。天气热,外面有一块白杨树的绿阴,学习会便在室外举行。这一个学习组有李可染、李苦禅、王青芳、蒋兆和、叶浅予、黄均、刘力上和陆鸿年,还有李桦、王琦、陈晓南和我。托儿所就在我们隔壁,孩子们也放出来在绿阴下活动,中间隔着一道活动的小栏杆。李珠那时在托儿所,她和所有孩子一样好奇地看着这一群老头子跟她的爸爸坐在一道。我刚从香港回来,穿着上可能让孩子们发现了一点什么新问题,一个孩子指着我说:
“这个小人穿一双小鞋。”
我听这句话几乎哭笑不得。我已经二十八岁,有妻子儿女的人,小什么?但比起他们的爸爸却的确小得多。幸好李珠给我解了围,她说:
“他是黄叔叔,黑蛮的爸!”
小弟官名“李庚”,在李家是最小的男孩、每礼拜只能见他一次,因为他是“全托”。小弟是最佩服崇拜我的孩子之一,跟我很亲。原因是我有一些他梦寐以求的、令他神往的东西:一部鲜红色的八十个低音键的意大利手风琴;一枝双筒猎枪;一个立体镜;还有一部万用的电动小车床……一些记不起来的好玩的东西。再加上我大笑大叫,跟他们所有的爸爸都不一样,愿意在没事的时候跟他们玩,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只要我一暗示,他们就会奔跑过来。
他是个沙嗓子,连哭起来都沙。
忽然他长大了。我们相隔整整一部苦难的岁月——“文化大革命”。他“上山下乡”去了内蒙古。我也去过内蒙古,知道对于幼小的孩子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但是他长大成人回来了。感谢上苍,还给我们一个如大沙漠如大苍穹似的心胸开阔无比的青年。
“我回来了,没有什么再苦得死我,难得死我。黄叔叔,什么都不用再说!”
他成为一个强者。祖上遗留的一副魁梧体魄,再加上马背和荒漠对他的锻炼。他越过父亲这一辈人逆来顺受的温良性格。懂事,但不乞求平安。他非常刻苦地画画,后来到日本去了。走之前,来看过我,问我有什么话。
“记住!”我说,“别让人知道你是李可染的儿子!”
“一定!”他说。
前几年我去了东京,他从大阪打来一个电话,问明白是我,他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他说:“黄叔叔!来看我吧!”
我去了。小小的日本房间,说句见识浅陋的话,我一辈子没见过叠成满满一面墙的“速写簿”,滴水不进的一面墙。用了两三天时间,陪我玩透了大阪城。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听说他去过很多地方,欧洲、美洲,画了许多速写。再不久,从可染先生处转来一本地展览会的场刊,见到好些张他的水墨近作时,我不免抚掌微笑起来。“此李家之千里驹也!”
雄强、泼辣,满纸的快乐的墨色。乱七八糟的题字更增添了画面的力量,我喜欢之极。我更是想念他,像我自己的骨肉那么想念。现在不知他在哪里?你爸爸死了!你知道吗?你能回去吗?要赶快回来啊!小弟!你在哪里?
孩子们是我们的甜美,也是我们的悲伤;是我们的骨肉,我们的心。
说起“文化大革命”,过去了那么多年,排除了危难,你不能不说,“文化大革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戏剧。遗憾的是票价太贵。多少的光阴、生命、血、眼泪。
“文革”时期,我们被关在一起。
不知道是上帝还是魔鬼踉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美术学院加上美术家协会托管的牛鬼蛇神总数,“天罡”、“地煞”,加起来恰好是梁山水浒好汉的一百单八。这有案可查,由不得你不信。
日子很不好过,劳累、痛苦、羞辱、恐惧,牵肠挂肚地思念家人和朋友……美术学院从党委书记、副书记、党委委员,到教授、副教授、讲师,以及想修得出来的一些人,再加上一两个贪污犯,都成了牛鬼蛇神。其中贪污犯在里面最嚣张,是个依靠对象,俨然半个革命小将的味道。我们每天的“表现”全由他兴之所至地向“革命群众”汇报。
美术学院版画系长长的胡同两头一堵,装上木匣子,天生的监狱一所。
可染先生、苦禅先生我们可算得是难兄难弟了。五六年朝夕相处时间总是有的。写出所有的人的名单,就我眼前的记性看来是办得到的。但没有必要。
苦禅先生当得起是一个好汉,加上练功的底子,什么侮辱也压不倒他,什么担子他也挑得起。七十岁的老人,一举手,几百斤一铁车的垃圾一下子倒进了垃圾抗。若无其事。
可染先生不行。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大的动荡,那么凶恶的迫害。一大家子人等着他料理照顾,他的确像毛泽东同志所说,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他没招谁、惹谁。像苦禅先生和我都爱写点、说点俏皮话。可染先生可从来没有。他虽未达一心一意听党的话的程度,起码三分之二的程度是够格的,但也逃不过这个“劫数”。
鲁迅说过这么一些近似的话:“工人当了工头,比原来的工头还毒!”这可是千真万确。
革命群众就是学生,学生就是管理我们的阎王。有一个形象长得像粒臭花生似的我的学生,连裤子都永远穿不好,挂在两条瘦腿上老像尿湿了似的丁零当啷,却是极为凶恶残暴,动不动就用皮带抽我们。身上挨抽,心里发笑:“这样的贱种,平常日子,一只手也能悬他在树上!”
就是这一类中山狼使未经历过恐惧和欺诈的可染先生丧魂落魄。他已经高血压好多年了。命令他站起来说点什么的时候,连手臂、嘴皮都在颤抖,更别谈要他说得出话。我心里向着他,我心里向他呼叫:“顶住啊!老头!怕不怕都是一样,一定不要倒下!”口里却不敢出声。我家里也有妻儿在等着我啊!
“牛棚”里,每天一人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