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是开始”周春芽作品2015将于10月16日下午在澳门艺术博物馆举行。展览前期,艺术家周春芽和策展人冯博一、王晓松以及澳门艺术博物馆馆长陈浩星分别围绕着“始终是开始”这一话题去探讨其开始的缘由、经历和过程中的点滴感受……
始终是开始(对话陈浩星)
陈浩星:很荣幸能邀请到周先生到澳门艺术博物馆举办展览。说起这个展览,策展人冯博一先生和周先生商议后决定用“始终是开始”作为展览名字,你对这个名字有甚么想法和期待?
周春芽:当时冯老师起了这个名字以后,我觉得跟我一贯的创作方式很吻合。而且这次展览,大部分的作品都是新作,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同时也是一个新的挑战。
陈浩星:这次展览的名字让我想起太极的“圆形”。在圆形中,感觉哪一点都是一个开始;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周春芽:虽然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是实际上我的创作也不会脱离我以前的一些创作风格,包括一些语言方式。其实大致还是相同的,就像我对一个传统的看法,其实我觉得所有当代艺术的创作过了几十年以后,都会成为传统,所以我觉得这次跟我一贯的创作的方式是分不开的。
陈浩星:这是一个演变吗?
周春芽:对,我其实还是有新的想法,但是也有瞻前顾后,也有对传统的一些眷恋。我觉得我的创作是对传统的延续,其实对我的压力也是很大的,要去动脑筋,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是又跟以前的作品,也包括跟其他传统艺术家的一些作品,一些观念或思想上要一致,我觉得也是比较难的。
怎样做一个艺术家
陈浩星:最近这两年跟周先生接触,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是你对绘画传统的关注,特别是民族绘画的传统,我想在同时代的艺术家里并不多见的,你可以说一下最近两年你对民族绘画传统的理解吗?为甚么你会反复提起?另外从你的一系列创作来看,包括“桃花”、“园林”都是很眷顾我们的传统文化。
周春芽:在过去的几十年,在中国的当代艺术里面,其实很难去说明……假如我们要写一本美术史,也很难把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跟中国的,或者跟世界的一个美术史进行一个联系,我觉得这个比较难,如果是纯粹西方的美术史,他们的演变过程是非常有逻辑性的。比如从古典主义到现实主义到浪漫主义、印象派、表现主义,后来到非常前卫的,到后来所有的演变过程,它都是一环扣一环的。它演变的过程,其实它变化也不大,它就是一点变化,然后每一次的革命,都是美术史的一次进步,但是你要把中国当代艺术纳入美术史来思考,我觉得跟中国美术史很难联系到一起,如果从中国的传统艺术的发展到清代,再到民国,基本上到黄宾虹以后就到此为止,到后来也有很多人对传统进行研究,但它还是一个摹仿的概念,它产生一个小小的革命,这个是非常难的,然后中国的艺术家融入国际的艺术发展的一个轨迹里面,但融入后才发现跟西方艺术史没有甚么联系,很突然的,如果从明代中国传统的结束到后来的社会主义美术的发展,再到当代艺术和西方艺术的结合,然后把西方一些艺术引入到中国,其实是一个脱节,这很难融入一个中国美术史或者西方美术史,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怎么做一个艺术家?
特别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艺术家,你怎么去跟你的传统结合,或者跟国际化艺术发展的轨迹结合,我觉得这是艺术家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但难度非常大;因为我们的政治及经济在社会上的变革起伏很大,在西方,它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总的来说它是比较平和的,它的制度、文化和理念是没有变化的;战争是战争,但文化的理念是没有变化,都是按部就班的演变过来;但是我们的变化太大了,一下子把传统打倒,然后到社会主义美术的观念,再到现在的国际化艺术发展的观念。所以我们有很多艺术家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希望做一些研究,做一些尝试,最后丰富美术史的发展,丰富它,让更多的人对审美有理解,出于艺术家的责任感,艺术家对社会的贡献,从不同的角度去丰富它。
陈浩星:周先生,你的学术经历和创作经历让我想起老一辈的艺术家,如林风眠、吴冠中,他们也到外国学习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是他们终生都是追求艺术的民族化,你这个学术经历跟他们有点像,都在外国生活过很长时间,对西方的美术有一个很系统的研究,那么你可以跟他们做一个参照比较,对自己将来的发展有甚么期待吗?
周春芽:林风眠、吴冠中,包括没有在中国生活的赵无极,他们应该是最早受中国传统教育,然后到西方接受了西方艺术发展的影响,最后形成了自己比较独特的艺术风格,我觉得这一点是他们的优势,实际上我们这一代人也是从传统中走过来,但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把传统和西方都打倒了,完全是以一个全新的方式来进行创作,我们的经历应该更丰富、更复杂;所以我觉得……是在学习西方的,因为我出国留学是在八十年代末,从一个非常封闭的国家,突然一下接触到西方的当代艺术。或者反过来说我们从西方回国后,又重新认识中国的传统艺术。这种事是一个非常突然的变化,这种变化有它的困境,但也有它的优势,因为我们经历了非常丰富复杂的一个时代,提供了创作的源泉。
陈浩星:应该说是在最愚昧的年代,也是在经济最发达的年代?
周春芽:对,这种经历实际上给艺术家提供了一个丰富的创作源泉,但也有难度,就是我刚才说的,跟美术史的脱节,传统美术跟西方当代艺术的脱节。但这种脱节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其实也是我们要去研究的结合,所谓的结合,就是把西方一些创作理念跟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进行结合,我觉得也是一个好事情。对艺术家来说,我觉得很丰富,很有挑战。如果是完全按部就班的,就沿着传统走过来,或者沿着一个创新的道路。西方艺术讲究的是前卫性,就是要抛弃过去的东西,创造出一个新的东西,这是西方比较多的艺术家所追求的理念,但是我不是这种艺术家,我还在眷恋传统的一些元素。我觉得这个更复杂,更难去驾御它,但是我觉得很丰富,很有意思。
当代性下的传统继承
陈浩星:听您说最近去扬州很长时间,主要是考察园林?
周春芽:对,我最近几年比较常去扬州,但是在九十年代末,我也去过苏州一段时间,去画了一些关于太湖石题材的作品,但这次常去扬州的原因不仅仅是去看它的园林,还去找以前的艺术家,有一些艺术家是我比较喜欢的,比如说石涛;也包括龚贤、髡残;有一些古代艺术家,他们所创造的……
陈浩星:您是去感受他们生活的痕迹吗?
周春芽:不,我在看他们当时为甚么选这个题材,为甚么在这个地方呆着?然后再看他们的画,再联想到当时的一些场景,但现在的场景实际上已经变化了,比如说他们当时创作的,像有一些园林,画的石头、树和山,那个时代跟现在的完全不一样了,当时那里很空灵,很安静,与世隔绝的一个地方,现在成了最多人去的一个地方了,成了一个景观,大家去参观去游览的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文化的含义完全不一样了;但是我还是试图去找当时石涛为甚么要在这个地方创作,他为甚么创作这个石头,创作这棵树;它的构图、它的造型,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呆着,我再试图去看他们当时留下来的历史痕迹,其中园林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还有一些石头,这种题材,我觉得为甚么中国的传统的艺术家老是在画这题材,我觉得它是经久不衰。
陈浩星:所以精神方面的影响还是很大,反反复覆的。
周春芽:对,但是我不会模仿石涛、髡残的画法,我更受到西方色彩的影响,色彩最早是从印象派出现的,然后他们把色彩表现得淋漓尽致,非常刺激,这是中国传统艺术家没有专门对色彩的研究。
陈浩星:所以说用西方的色彩来表现中国传统题材还是挺刺激的。
周春芽:但是这个也有点难,因为中国传统的艺术家之所以要画石头、画树、画竹子,其实是为了躲开一个喧闹的社会,当时以一个宗教的、佛教的思想背景去理解这个题材;但是我是用刺激的一个色彩去表现这个石头,包括这棵树,我觉得这个是很难的。但是如果不难,我就没有必要去研究它了。我想如果能成功的把这个结合起来,把这个研究出来,我觉得对绘画希望是一个贡献。
我不是前卫的艺术家(对话冯博一、王晓松)
冯博一:你在最近这个阶段,为甚么比较关注“四王”、“八大”、扬州、园林?它们和之前“桃花”等系列有甚么特别关系?
周春芽:画桃花从人性的角度思考得比较多,色彩很鲜艳,画起来比较自由;画园林就是另外一种感觉,更想把一些东西隐藏在画里面,把一些想法通过石头、树,通过笔触等表达出来,借鉴了一些传统艺术家的语言方式,难度也要大一些。画了几张以后,我又多次去扬州,通过对当时石涛、龚贤、髡残等艺术家那个年代的理解,寻找与他们画石头、画大自然的方式方法中的一些共同点。但是你也不可能完全去重复他们,重复也没甚么意思,比如说我对色彩的激情就跟石涛他们的创作理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石涛是个和尚,有对一个朝代逝去的怀念,我还不是这样,我对传统的东西、对历史还不是眷恋的。这是一个契机,我在想为甚么石头、树是经久不衰的(绘画)题材?西方的当代艺术家也还在画──西方叫风景,我们叫山水画。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是上次蔡国强和我对话时提醒了我,他说你是把风景当成静物来画,把风景中的某一部分,一个树枝、一朵花、一个石头提出来当成局部。但和静物又不一样,静物背后没有背景,是平面,我创作的时候同时想到传统的语言方式,用夸张的色彩表现出来,这又是和中国传统的“墨分五色”不一样的西方色彩的概念,我想把它们结合起来。
王晓松:这与你出国留学有怎样的关联?
周春芽:其实直到我出国之前,是既没有传统也没有受到新的思想影响的艺术家──我们受的教育都是这样,是很封闭的,纯粹掌握了一些造型能力,但这个造型能力又是保守的、不开放的。我们中国的艺术家真正发挥自己、保持自己独立个性的,应该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开始思考创作跟所有传统的、革命的、前卫的都不一样的地方。既不能重复传统,别人正确的东西又要学习,还要保持自己的个性,这是很难的,我始终想在中间找个方式。我们现在希望艺术家往前面走,创造新的语言,认为这是艺术家的责任,我好像还不是,我觉得我还是属于那种瞻前顾后的艺术家,我不是一个前卫艺术家。有些东西是时间概念,像当代艺术家再过五十年也是传统艺术家,但是有些人可能变成传统艺术家可能要晚一点,一百年以后才可能去理解他的革命、他的创新。
瞻前与顾后
陈浩星:你是用油画语言来表现,你也曾在德国留学,你还特别强调是在一种中间的状态中寻找一种自己的方式。桃花也好,园林也好,从题材和造型本身是符号化的,我理解你试图在园林的题材中发现可以和传统(包括你对“四王”的回顾)对话的东西。那么,在西方的系统中, 你借鉴的是甚么呢?
周春芽:在我的创作里面,画绿狗我没有考虑传统,画绿狗是一个全新的发现,包括色彩、力量、造型、构图、思想。桃花严格讲虽然是中国传统的题材,但是我画的时候比较开放。画园林就稍微有点儿保守一点,但其实还是借用,我没有必要单纯表现这个园林,我也不是做园林的艺术家,没有义务重复一遍。我的所有的哲学思想体现在语言方式上,它是独立的,是区别于传统也区别于西方当代的。表现主义也是一种发泄,发泄得淋漓尽致,我还不是。
陈浩星:如果说你画绿狗、桃花更多地是具有表现性指向,那么在现阶段比较强调隐含在画面背后的意味,这个变化是出于甚么考虑?
周春芽:这种变化都不是故意的,到了一定的时候是自然而然的。真是奇怪,去了园林以后,就去画这个题材。我写过一篇文章《绿狗是一个偶然》,桃花也是偶然,并不是有意去画,是非常意外的发现。其实我也找不到一个非常明确的理由,我为甚么突然要画园林了。(笑)
陈浩星:你为甚么那么迷恋去扬州?
周春芽:开始是去苏州、扬州寻找艺术家的痕迹,他们当时为甚么表现这个题材?再找适合自己要表现的东西。一个艺术家说是选择题材,其实最后向观众、同行呈现出来的是你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前后左右可能都有影响但又不一样。你的思想哲学体现在你的笔触上、构图上,我很佩服很多抽象艺术家,他们的东西表面上看就是色彩、线条、结构,没有专业的知识、没有对色彩的敏感,很难体会它后面的东西。我给观众提供的还有一个借鉴,画的东西是半具象的,能看出来是石头、是树。
冯博一:中国传统文人画这条系统有那么丰富的东西,你为甚么比较关注“四王”?
周春芽:我主要关注文人画以后在那个年代有创新思想的艺术家,“四僧”算是比较典型的,石涛的画的很多构图即使现在看都是很大胆、很前卫的。再之前,就是倪瓒、黄公望、王蒙、董其昌等人。“四王”算是比较保守的,但是他们的保守实际上是在非常朴素、非常漫不经心地在经营,把中国山水画的符号更加丰富化、更加细腻化。
陈浩星:我觉得你说的借用,并不特别强调他们的政治的、社会的或现实的因素,更在意绘画语言本身。
周春芽:每个社会对艺术家都是有影响的,现在的社会节奏比较快,社会对自然的破坏、对人的摧残比较多,对艺术家的影响也更大。当代艺术的造型、语言方式都是比较激进的,我可能是比较逃避──也不是完全的背道而驰,反正有点儿不一样。
冯博一:你刚才强调自己是属于“瞻前顾后”的艺术家,由此,我想到中国近现代历史中有一个很特殊的现象,即一些革命者和文人学者早年激进、趋新,表达的形式也比较激烈,随着年龄或阅历的增长,会转向一种所谓的“趋旧”,而且并不仅限于一人一事。当然这种“趋旧”不是贬义的,而是对传统有一种回归或者说重新认识。你也强调你的创作绝不是重复,试图在传统资源中发现更有价值的东西或者你可利用的资源和素材。包括你刚才给我们看的那幅新作画,和传统山水或西方的所谓自然都不一样。这种东西肯定是具有你个人主观感受、判断、思考和认知的体现,你怎么看待这种“趋新趋旧”的历史归宿?
陈浩星:你想啊,所有政治上的激进、革命以及战争的最终目的是甚么?所有人追求的最终目的是甚么?战争肯定不是目的。在战争年代人还是要谈恋爱,还是要生儿育女,这是人性本身的东西,跟政治没关系。经历过革命、战争的人,可能更加珍惜那些固定的美好的东西。人老了之后,生命没几年了,觉得用最后的时光体会大自然、人性更本能的东西更幸福一些。这其实是很矛盾的,不要每个艺术家都是这样,有些艺术家就是要往前冲,破坏一些你认为是美好的东西,要创造一个我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现在艺术家有多少啊!如果都成为一种模式就没意思了。艺术家所有创造的作品都是为文化提供一种思考,越丰富越好,没有必要搞成一样的嘛!
王晓松:我觉得“园林”这个系列的源头无论从思考还是创作上都很早,从一九九三年写《读“四王”有感》以及二零零二年参加广州三年展的《太湖石》,素材相似但变化却特别明显,那个时候的太湖石有一种压抑的、血腥的、暗黑的感觉。
周春芽:我之前放《太湖石》的幻灯的时候,学生说周老师您这太湖石太色情、太暴力了,有血嘛!其实我没有画血,我是把太湖石里面红色的土夸张了一下,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观众觉得描绘的像从阴道里流出来的血,现在安静多了。
王晓松:您越来越强调和古人对话,有甚么具体原因吗?
周春芽:其实还有一个简单的想法, 你说做一个独立的中国艺术家,怎么和西方艺术家区别?祇有中国传统是任何西方艺术家都没有的感受。我之前实际上也做了一些东西,可能现在思考的更具体了。我是生活在中国的艺术家,但也有西方色彩等因素的影响,出来的东西会跟西方艺术家不一样,不是故意不一样。
王晓松:您怎么看油画中国化的问题?
周春芽:很多前辈都做过这方面努力,每个人方式方法不一样。作为我来说,我并没有刻意而为之。我在具体画的时候还坚持我自己的手法,我在德国最大的收获,除了我是很早接触到西方当代艺术家的人,还更确定了我回国、坚持我自己的个性(的想法),哪怕不是正确的是错误的,也要和别人不一样。
第一次听到“始终是开始”时,脑中就闪过了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同样美好的期待只是艺术家放到了对艺术的执着上。随着时间流逝,人们都希望保持最初的感动和执着,艺术也好,感情也罢都愿是开始,是初见。
整理编辑: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