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萍
我只是一个倡导者
记者:你现在是双廊的代言人。你怎么看这个新角色?
杨丽萍:“双廊公益论坛”是由沈见华、八旬等人发起的,他们希望我来参加,是因为我也是这里的村民。和今天来的规划、建筑专家相比,我不专业,我的角色只是一个把大家凝聚在一起的倡导者。
记者:与第一次来双廊相比较,现在的双廊有什么不同?作为第一批来到这里、爱上这里、住在这里的人,你觉得自己对双廊有什么样的责任?
杨丽萍:因为生活在这里,所以我能够体会到它的变化。其实我自己的内心也很矛盾。举个例子,过去我常常思考,从歌舞的角度,到底是该让这些村民自己在家乡跳这种舞,还是把他们请到舞台上去表演?后来我发现,他们在家里是绝不会跳这种舞的。他们现在跟我去跳传统的舞蹈,其实是要通过舞蹈表演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事实上,他们在家乡已经没有舞蹈的诉求了。这些歌舞原本是根据他们的原始生活形态改编的,击鼓是为了祈求多子多孙,所以女人男人都去击鼓。
可现在从生命的角度或者生活状态来看,他们都已经没有那种需求了。所以,让他们去舞台上演绎,反倒是成了保存他们传统的一种方式。
我现在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双廊这个古老的村庄,是不是也应该要保存原来的风貌习俗。我自己也很矛盾,因为我比你们更清楚,村民的角度和你不一样,他们希望那些开发商快些来开发,让他们也能赚到钱。村民们很急躁、不理性,每个人的需求也不一样。
就好比盖房子,双廊当地的渔民就要筑起高高的围墙,把风景隔绝,因为这样最实用,可以挡住洱海上吹来的风。他们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风景,环境有多优美。可我们来到这里,是喜欢面对这里的苍山洱海,要的是一种感觉。如此一来,我们与世代生活于此的村民就有了差异。
尽管在刚才的论坛上,艺术家、建筑师、媒体人并没有人找到一个针对双廊发展的良方妙药,但是你不能因为没有良药就不去管双廊今后的发展。我有良心,我的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不去为之呼喊是不对的。
“人们不单要领略古老的东西,还要领略创造性”
记者:现在的太阳宫已经成为一处游客参观的景点?
杨丽萍:是,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有四栋房子的原因。太阳宫盖好后,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参观景点,根本不可能住进去,因为不停会有游客隔着玻璃往里看。我这人的个性是“上台怕人少,下台怕人多”,后来就承包给了别人做,因为你总归要通过赢利来养活它。仙果庵现在是我妈妈在经营,接待游客;月亮宫到现在还闲着。以前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安静,后来因为旅游热,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游人,我就很少回这里了。
记者:在双廊,你的房子属于最早兴建的与当地风格迥异的建筑。在论坛上,很多参与者都提到,未来是不是应该对双廊建筑的风格制定一些限制条款。作为发起者,又是当地“标新立异”称号的拥有者,你怎么看这个矛盾?昨晚,一位客栈老板对我讲,他来到这里缘于双廊是一个自由之地,杨老师的房子就在我旁边,而今你们为什么反过来要限制我这样的投资者?
杨丽萍:我觉得个人的自律和自觉非常重要,我不认为赵青给我设计的房子是不属于这里的。虽然我是舞蹈家,我跳民族传统舞蹈,但我不是保护古董。
刚才专家们也在说,这一百年来,双廊的白族建筑风格实际上也是由各种风格融合而来的。曾有一些来自河南的工程队开进白族地区,于是后来这里的房子出现了很多河南建筑的特点。如果你真要恢复那种古代的建筑,我相信那也不是双廊了。在论坛上他们刚才也都在探讨这个问题,他们希望利用当地的建材,比如青砖、沙石、各种瓦,建造出一个具有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力的建筑。
在历史纬度上,有些智者,比如贝多芬,他们在创造和拓展,而另外一些人则是跟风、承接和复制。比如说太阳宫,我觉得它不仅仅是一座房子,它更是一个艺术品,是一道风景,它不再是一栋单纯的民宅,所以人们才蜂拥而至。当年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没什么人,就因为赵青给我建造了这座房子,人才多了起来。人们不单是要领略古老的东西,还要领略创造性。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创造者,而复制则容易许多。
可能那些经营客栈的朋友,他的目的就是快速地建好一座客栈,然后开门营业。为客人提供住宿以及帮自己赚钱就是它的功能了,所以它不具有观赏价值。我们要讨论的也就是这种差异性,如果我们都能够认同建筑好坏的标准,那客栈的朋友自然就不会觉得他受到约束了。我们提出保护双廊,并非指恢复它的古貌,恢复它的老街。修旧是一个办法,在你没有创造力的时候,起码你的建筑要像白族人的东西,否则就真的太糟糕了。
记者:可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许多客栈老板签订的租地协议都只有15-18年,他们等不了那么久。
杨丽萍:所以这个特别矛盾。一方面我们希望双廊保持原生态,另一方面我们希望农民尽快富起来。昨天沈(见华)老师还给我看一个微博,就说我们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生活好了,还想要看到我们继续原始下去,继续穷。他们就不理解你。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每个人都会说自己的想法,所以你做事情就会变得很难。
我们做“云南印象”也是这样,也有人会说,哦,你把村民都弄到台上了,还原生态?但是他不想想,村里根本就没有舞蹈,他不要太理想化了。我们主张的是一种概念,一种生活方式,他不一定理解。
就像你说的,农民的心态也在变化,土地变得越来越贵。我最早买村长的那块地,才12万,很便宜。现在你要买,几百万都买不到了。来造房子的人急,来经营的人急,农民也急,每个人都急。
刚才我们两个村里的长老发言,他们都没搞清楚我们在做的是怎么一回事。那你还能说什么呢?仿佛鸡和鸭讲话,不在于身份的高低,而是彼此都不能认同。他们都不清楚你们开会是为什么。他们在说,你看开发商终于进来了,所以我们要开会了。他们认为开发商来得非常好,而我们恰恰认为一旦开发商进入双廊,这里今后就更不容易把握住。可他们完全不清楚这些。我是悲观主义者,也是比较实际的一个人。
用超脱的态度去行动
记者:刚才你提到,不希望双廊成为第二个丽江?
杨丽萍:正因为担心双廊会成为第二个丽江,所以我才会来发起这个论坛。
我们做的“云南印象”也是这样,碰到了所有该碰到的问题。但舞团是一个小团体,它小,它不属于很多村民的事,是我可以掌控的事。可这个事你掌控不了,双廊那么多村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你说你不要在这里卖油炸鱼,这个地方太拥挤会弄得乌烟瘴气,他不会听的。
赵青为我设计房子的时候做了一条公共小台阶,路上长着青苔,特别讲究。我在巴厘岛也遇到这种讲究的设计,它的一个水井长着青苔,一个村民在打水。一个五星级酒店在一个稻田里面,这其实就是我们的理想,但是不是整个村民整个社会都能和我们想的一样,我真的掌控不了。
记者:你怎么看八旬在双廊建造的这几座有白族传统元素的新建筑?
杨丽萍:我觉得很好看,肯定是一个建筑作品,至于究竟怎么好,要听专家的评价,我只懂视觉上的。你说它用了白族的传统材料是不是就更好些,这没有标准。
我经常摸着那些古老的墙壁仿佛自己的灵魂就深陷其中,可是看着那一栋栋我以前最喜欢的门楼接连倒塌,我也无能为力。我喜爱那些老房子,因为它们有我们白族的民风在其中,另外它包含着很多其他的东西,它不单单是建筑,不单单是复杂的美学问题,它是你的历史、文化和记忆。我们现在建起来的,还没有形成历史,所以它只是一座座建筑,你只能这样去欣赏它。
记者:你个人对双廊的未来有怎么样的期望?
杨丽萍:我很担忧。话又说回来,我学禅学佛教,就觉得咱们都是当下的。你面对什么样的东西都是当下的,以后是好是坏,都没关系。这种心态,我不会说,自己担忧得受不了。比如当面对干旱的时候,我们用古老的方式去求雨,唱各种歌,跳各种舞,打各种鼓点,希望老天下雨,那不就是一个精神?老天不下雨你也没办法,你就是跳断了腿,它还是干旱,这是你主导不了的。
社会就像一个车轮,用我们的螳臂是挡不住车轮前进的。但是我们还活着,我们可以用一种超脱的态度去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