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研究中国古陶瓷的收藏人士,对于儒学本没有什么研究,也没有值得拿出来供人们讨论的真知灼见。但由于我生长于一个具有十分浓郁的历史文化氛围的古城,因此自小耳濡目染了不少儒家的文化礼仪和典籍,尤其对于《论语》喜爱至深,经常阅读,常为其中的精辟见解所折服。从《汉志》中我知道《论语》是“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当时孔门弟子各有记录,后编辑而成是书,中间自然有杂揉了不少弟子的见解。但《论语》中孔子言语十占其九,所以此书历来是人们研究孔子其人的主要经典。我既喜读《论语》,于是孔子这位中国历史上最具文化标识意义的至圣先师便成为我膜拜崇敬的对象,他的言论自然为我所经常诵习和遵奉不违。我认为,对于收藏家来说,鉴赏等知识只能算外功,而文化素养和道德修为才是内功。外功不能不练,否则徒有空名,但内功的修练则更为重要。举目现实,恕我直言,绝大多数的收藏家并不具备起码的内功,他们重视的只是外功,而外功的动力只是金钱。因此从这个话题出发,我谈几点个人的心得供同好讨论。
第一,“仁”是收藏文化的价值取向。仁在儒家文化中占有中心的地位。从《论语》所记孔子之言可以看到,孔子的言谈多述及仁,所谓“里仁为美”以及“当仁不让”已为人们耳熟能详。至于“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则历史上民族英雄均以之为座右铭,虽处斧钺之下而依然视死如归,一部廿四史,有多少志士仁人为国而捐躯,他们是我们民族的脊梁,是后人不断奋发进取的榜样。作为收藏者,不管你收藏了多少稀世珍宝,如果你没有“仁”作为人生价值取向,那么我相信你的这些珍宝只是奇货可居的宝物而已,只是过眼烟云的一堆工艺品,称收藏者自然可以,但称收藏家则不可。何以言之?其实收藏一道本有诸多层面,芸芸众生只要聚积藏品至一定数量和质量,往往会以收藏家自诩,然而真正有品位的收藏家除了有丰富的藏品外,还需要具备收藏之外的功夫,这就是我上面所说的内功。譬如一个书画家,他的书画技艺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水平,但欣赏者在欣赏其书画时,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有人说是韵味,有人说是气息,究其实质,是缺少了内功。这内功是什么,我认为就是一个人的学术素养和道德修为,其中作为儒学最重要的理念“仁”便是内功中的内功,必须加强修练。内功充沛,加以外功的精深,如此称其为收藏家或大收藏家,谁曰不宜。
当今讲求外功者可谓多如过河之鲫,随便看几个电视节目,我们都可以欣赏到几个专家学者在指点人们如何鉴别真伪、如何去市场中淘宝。这样的节目很受人欢迎,因为文物在人们的心中是非常稀见的,有的价值还非常高,值得去关注去追求。但我们可以注意到所有类似节目中,难得有人提起收藏之外的道德素质和学识素养。于是这些节目产生的社会效应是人们都去研究真伪的鉴别,重视藏品的价值,而对于个人的道德则淡薄处之。报章上经常有某专家鉴定走眼引发事端的新闻,有的事端还非常复杂,牵连到许多大师级的鉴定家,最后虽然多以不了了之结局,但产生的社会影响极坏,严重损害了中国文物收藏界的声誉。我认为关键还是这些人内功没有修练或修练得不够。如果他们平时都能体验“仁”从而接受“仁”,使之成为自己道德中的主要支撑,那么以上这些事情是可以避免的。子曰“仁者爱人”,收藏家心中有了一颗爱心,就似点亮一盏明灯,从事收藏鉴赏就会处处顾及他人利益,私利一除,品位自然就提高了。
第二,“信”是收藏交易的核心理念。“信‘即是诚信,传统儒家的处世之道首重“立信”。孔子认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軛,其何以行之?”诚信是一个人立身处世的根本,世界上没有了信,一切将会变得无所适从。人们制订法律,其实质也无非是对人们的言行进行约束,重视的仍然是诚信。《史记》中有商鞅城门立木以取信于人的故事,清代为人们广为传闻的是红顶商人胡雪岩的“戒欺”匾额,这些都为世人揭示出中国传统文化中“信”的地位和积淀之深厚。反顾当今收藏界,则提倡诚信总是在口头上做文章,实际的收效甚少,令有识者忧心忡忡。我从自己的收藏经历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现在的收藏界非但缺乏诚信,而且初涉其中者往往成为被欺的对象,有人还振振有词,称被欺为“交学费”。我自己也有过多次“交学费”的经历,事过境迁,照理说这些事情已如过眼烟云不应多加回忆了,但相信只要有这种经历的人,无论他今后在收藏方面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不会忘却“交学费”的情景,因为在许多场合,明明有行家里手把关,但“交学费”的事情照样发生。人们对这样的事情难以忘却,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交学费”,而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是羞辱加愤怒!还有,有关“价值洼地”的说法也使人感觉到提倡诚信在当今收藏界的极端重要性。我认为理论上“价值尘洼地”始终是存在的,因为收藏交易时不可能如一般商品那样会经过充分的市场竞争,而且一些古陶瓷尽管价格已经很高,但市场走势仍然可能有升值空间。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告诫收藏人士:“要有科学、客观、审慎的分析思路,否则极有可能会误入并非“价值洼地”的陷阱而遭受不必要损失。”然而误入“价值洼地”者仍不绝于途,根源在于人们视收藏为投资,轻信了某些权威人士的分析。最近十年中国的古陶瓷价格一路走高,原先不被看好的品种也纷纷被高价拍走,而且只要是明清官窑、内府所藏,参拍者就会头脑发热而不计后果地竞拍,于是纪录一次一次被刷新,使中国文物拍卖市场成为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市场热点。但纪录创造后,到手的拍品后来究竟处于怎样尴尬的境地,纪录的创造者究竟有着怎样的心结,这些都无人问津,因为人们关心的是下一次的拍卖,下一次有可能诞生的新纪录。我总感觉到这些纪录的创造者中有不少人做了冤大头,因为在诚信缺失的市场中,一切的纪录都可能是虚假的。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收藏交易者要好好领会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要争做君子,非但不做小人,而且应远离小人,才能使市场以诚信为支柱健康有序地得到发展。
第三,“知”是收藏鉴赏的重要前提。收藏的重要一环就是认知,认知包括鉴别和欣赏。文物鉴赏可以说是一切从事收藏的人士所必须要掌握的知识,因此“知”是收藏文化的主要内涵。从“知”的角度来看,一个人无论进行多么认真的学习和钻研,他所能够掌握的知识终究是有限的,因此所谓“知”与“不知”既有界限也难以划分界限,从这一点来说,“学无止境”应是最好的诠释。儒家重视学习,强调“学而不厌”、“温故而知新”。孔子自己认为:“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孟子•公孙丑》记载子贡与孔子的对话:“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子贡的总结很重要,他说出了作为圣人的孔子其实是做到了旁人难以企及的“仁且智”。人欲有智,必善于学,而且要能够“学而不厌”,要做到这一点确实非常不容易。作为万世师表,孔子为我们树立了努力学习的榜样。儒家对学习的重视和内涵的诠释,对我们收藏人士来说是有现实意义的。不学习,自然难以登上收藏的大雅之堂,难以一窥丰富多彩、博大精深的收藏世界。然而学习也有方法,方法得当,学习效果就明显,反之则可能越学越滥,越学越不得门径。当然学习尚需讲究温习,所谓“温故而知新”,确是不易之秘诀。我多年来从事古陶瓷的收藏研究,十分重视两条腿走路,即一方面从书本中学,一方面从实际中学,还有就是请益多师,决不以不求甚解的态度对待学习中遇到的问题。有时读一本权威经典之书,往往读至十余遍,力求弄懂弄通,其中甘苦非亲历者不能体会。但经历这样的学习过程后,尚有许多问题不能求解,于是又希骥在下一轮学习中获得解决,如此经历多轮研习,学习兴趣愈益盎然,鉴赏知识也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一步一步的札实提高。因此学习是收藏家一定要加以重视的求知的关键。现在市场上有关收藏鉴赏的著作可谓多如牛毛,初学者面对如此装帧精美的书籍是难以判断好坏精粗的,这就需要收藏家予以推荐和引导。事实上,市场上真正权威的书籍终究是少数,而大量的书籍给人以千人一面、似曾相识之感,这也提示我们当前文物鉴赏界的文风和学风亟需改进。从数量众多的民间收藏者的视角来看,权威的书籍或以艰深难以卒读,或其研究对象均为皇家内府所藏,与他们的藏品距离颇大,因此他们乐意购买的是一些叙述普通民窑的插图本。书籍是社会进步的阶梯,也是收藏文化传播的载体,强调收藏人士学习研究,则书籍的编写出版自然应该符合市场需求,编写要考虑对象和层次,书籍内容也须经过严格的专业审核。只要不断学习,善于学习,更多的收藏家就会脱颖而出,收藏界学习研究的气氛将不断增强,一个充满学习氛围和生机的收藏界必将对推动中国和周边文化繁荣带来助力。一年前,我曾读到香港孔教学院院长汤恩佳先生的文章《“舜水学”在日本的传播及其影响》,文中谈到儒家文化对日本社会产生的深远影响,认为日本正是将传统的孔子儒家思想同科学技术结合起来才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社会发展成就。汤先生并强调:“世界上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一个精神轴心,中华民族的精神轴心是什么呢?本人认为就是孔教儒家思想,这就是我们国家的软实力。”我十分认同汤先生的看法,限于文章题目和篇幅,我现在仅仅是从收藏的较小视角来简略谈一点儒学与收藏相结合的必要性,推而广之,从更深广的社会历史背景下考察,今日之海峡两岸、今日之东亚欲走和平发展之路,儒家文化的弘扬和普及无疑是重要的抓手。有识者若能起而应之,共同努力,则中华数千年文化必将薪尽火传,重新崛起于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