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艺术,必须要有个人的东西,个性化的东西,然后斩钉截铁地进展它。 —刘炜
作为玩世现实主义最具原创的两位主要领军旗手之一,相对于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历程,刘炜早慧而玩世的性格、从骨子里泼皮痞赖的调调,以一种“有所为但无所谓”的状态生活、创作着,跟过去这十余年来,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圈子人人亟思争锋的新艺术潮流,呈现了完全不同的时代重力速度感。
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开幕期间,在旅馆旁的杂货店,我身后有个人拿手指着柜台说:“买包烟”。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个中国人,因为他讲的是中文。那年刘炜脑后留着小辫儿,第一次到威尼斯来参展,白天一径穿着裤叉儿(及膝短裤),满街闲逛,昂首四望。
气的人还是没才气的人、创作态度跟对于艺术这件事的价标准是他认同的当天他带着我穿街走巷,到他们这群参展中国艺术家们住的地方,六七人还是他不欣赏的人……个人一起挤一间没有卫浴的旅店房间。那几天我老去找他们,因为不好意思请他们到我的旅店来聊天,觉得自己住着这两星级有卫浴的旅店比对于喜欢的朋友,充满了感情,要求的标准非常松弛,但他仍然毫不掩起来实在太奢侈。他们其实自在得很,是我自己莫名的别扭。饰——当然、唯一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当时的感觉。
两年后,刘炜又被威尼斯大会邀请参加主题展,他领我去大会安排他住在今日,难以驱避地,已经成为一个巨大名利场的中国当代艺术圈子的,有大客厅的五星级豪华饭店参观、吃喝一顿,乐吱吱的招待我,他里,刘炜可说是其中极少数真能不理会这些,生活随心恣意、创作洒脱一样自在得很,还是我自己莫名的别扭,这回倒觉得自己两星级的旅店顺性的一个。他在宋庄小堡村的家已经住了13年,一点一滴收拾出来的太寒渗了。中国当代艺术就在那几年里窜起国际。第二次参加威尼斯双房子跟院子,就像刘炜这个人、就像他的画。他的生活跟创作,日日都年展那一年,刘炜不过刚刚30岁。跟这个屋子院子耳鬓厮磨。屋子里到处有生活中实用得上的古董拾物、0水径穿堂、游鱼其中、兰花鹊鸟、绿叶植物,有些日子还养着乌龟、懒刘炜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老让我想起老舍《茶馆》里,活灵活现的老北京猴什么的;屋外的院子花鸟虫鱼、流水细径不说,四处散置着古董石人百态,去掉里面人物的世故滑头,留下其中表现的各种人性原始面,以雕、四时都有植物花树随之变换;当然少不了他跟亲生孩子一般对待的及在日常里处处充满着小情致的生活节奏,差不多就是刘炜的模样了。狗儿穿进穿出;这一切看似散漫,细细感受,却是揉合了刘炜旁人完全无法模拟复制的气息,跟发自内心真实的生活情致。刘炜真实而毫不矫情做作,顽劣不羁、情绪化而善变,对人的好恶分明,经常因为太不掩饰、过份直接得让场面尴尬;而他对人的好恶又充满了主对照许多其他有能力在创作之外,兼长于思虑、操作策略的艺术家相观,在乎的不是好人坏人,而是跟他玩得好的人还是跟他不好的人、有才比,刘炜可以说只是不断从变化的生命情调中,生动坦诚、单纯而本能地,透过用笔的过程,去呈现生存感觉的直观。
每次到宋庄小住,一定要到老栗廖雯家对门的刘炜家里转一转,就是贪图看一眼他的新作品。某一日,我从刘炜的画室回到老栗的屋子,激动地跟老栗说:“刘炜真是个好画家!”老栗眼皮也不抬一下,清淡的回我:“什么好画家?刘炜是天才画家!”
刘炜的天才一方面源自于他面对人世、面对自己本心欲望时,几乎可以裸裎相见的坦然真实,另一方也源自于一种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泼痞式美学观。
他总是能够自信而毫不迟疑地,以充满着神经末梢颤动感的细线条、小笔触,不厌其烦而且乐在其中的,堆栈、覆盖、涂删、而看似随心之所致的,逐渐完成所有布局,然后得意洋洋地成就了无与伦比的恶烂、琐碎、淋漓流淌,而仍能深刻尽致、令人叹为观止的画作。
刘炜可说是个不太用脑(理性分析)、只用心的艺术家。他欣赏、热爱所有其他好的创作,爱最酷的音乐,风格不拘,拉丁、摇滚、嘻哈、庞克、电音……;爱最屌的电影,尤其是实验电影……。他并不在乎去严肃地研究这些,只是直观而热爱地搜罗、拥抱、跟享用它们,而这些也全都反馈到他的创作上,使他可以彻底的无视于所谓美术圈的时潮流风,自信自在的作他自己想做的艺术,做到他认为最酷、最屌。
他永远服膺的是自己的真心,想创作的时候就做,即使是跟人聊着天,他也能一边沾着墨水在册页上细碎快笔的点描着石头小树;不想做的时候呢?刘炜说:“我是一个很感性的人,没有兴趣坚决不会去做。每天如果只有十分钟感觉,我就去工作。其他的时间我会选择其他的事情,与绘画无关。”
最早期,刘炜以《军人》系列成名。当年西方电视台访问他,问他画些什么,他说:“我画我爸,我妈。”镜头对着他,就没话了。当时跟他同一代这群知名国外、访客不绝的当代艺术家们,都已经很懂得在镜头前摆姿态了,刘炜这方面很懵,却还是一贯不登台盘的痞样。或者说,他就是不愿意装佯。
刘炜出身军区大院,他早年(九十年代初)的画却是以很细琐的用笔,把原本威严的军装人物给扭曲变形,画成失魂斜眼、歪嘴掉舌的滑稽样态,这种尖锐性与其说是出自他对于时代氛围的反叛,不如说是来自于他天生性格骨子里的反社会性,对于现实生活既有价值嗤之以鼻,以及天生对于图像的敏感度与驾驭能力。他反的是世界上所有权威,嘲讽的是所有被指为崇高的价值标准。
1990年的作品《新一代》,刘炜把自己跟兄弟,描绘两个有着成人脸孔的怪宝宝,坐在毛主席像前。1990年另一件作品《革命军人:爹爹在朱德像前》,可以视为刘炜早期作品语汇中一个精确的样本,他将自身家族背景与大时代氛围转变间原本的对峙,用乍看严肃、实却夸张戏谑的肖像绘本,化解一种面对时空更移的价值错置。在表现题材上,刘炜也包含了许多政治和情色的因素,但他却不栈恋对政治及流行的严肃批判或趋附,反而成就了一种值得反复咀嚼的带有文化反叛的草根心理。
在父亲与革命先锋肖像合照的同时,“伟人”的时代意义看似惯性地与世俗的“凡人”重新连结,然而,在被放置于后八九的新世代思潮中,却发生了与他们父祖辈个人与历史纠结的沉重命运截然不同的,反政治重力的视觉效应,使看似沉重的,都倒置成轻盈,而与社会现实产生了一种脱轨的失速感。
在《军人系列》之后,刘炜大部分的作品已放弃了原有表现题材本身的突出性,尤其是与政治元素相关的社会讽刺性格完全脱钩,但也因此,骨子里的泼皮真性情就更为原始而地道的张扬了。因为自信与天才,使他对于一种已经为大众所接受的符号语汇,能很轻易地放手。然后再开一条新路。
1995年再在威尼斯主厅展场中出现的,是《你喜欢肉?》系列,每张画中央都是一个橘皮恶滥、龇牙媚笑、掀露生殖器对着观众低级挑逗的女人肉体,女体四周的整个画布上充斥着成堆溃烂变质中的猪肉块,渗出粘稠的血水汁液夹杂着蝇蛆跟摁熄了的烟蒂,就在猪肉跟女人的肉身上,黯红、惨粉、浊白,大量而繁琐的笔触将这些色彩交织在一起,彷佛嗅得到肉尸的腥臭。画作虽然不大,但即使在看惯了各种惊世骇俗之作的当代艺术竞技场上,还是显得过分刺激。
九十年代后期,刘炜作了一批十几件纸上的画,配上自己手工雕刻的木框,再在框好的玻璃面上画画,里外透明迭影的双层画面加上刻绘的木框,才是一体完整的作品,显然是玩得不亦乐乎。事实上这十年来,他总是纸上、布上的作品同时进行着,尤其是一本本既是练功,也是怡情的册页,从来没停过,翻看他的册页有太多灵光跟趣味,最典型的信手拈来即现万千。
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一种体裁换一种体裁,刘炜的创作一直在变,一直有惊奇,不变的就是他那种乐不可支的糜烂,无论是风景、山水、人物、静物、动物、瓜果、花树……在他笔下全都是一径地溃疡,烂得出汁来的模样。
在中国当代艺术开始走向国际学术与市场的时期,刘炜选择了像晚明墨客抽身而退的避世举动,无视时潮,尽情尽兴地画着溃烂、流淌的人、物与风景。刘炜就是以不断地另辟蹊径,作为他对当下这个渐渐成形的巨大艺术系统的反动。
刘炜能从早期“玩世现实主义”作品比较具有叙事性与戏剧冲突感的调性中转向,也是“我自用我法”的当其所然。彷佛是为了表演自己天纵的才气,也彷佛是向同一代在创作上坐困愁城,走不出新路子来的艺术家们炫技,“我不能忍受重复,一批东西做完,我以后永远不会做一样的。”他说。所以他每个阶段的作品少则三五张,多不过二十多张(《你喜欢我吗?》系列比较特殊,30X
1999年的《戒烟》这件作品,在五里迷雾般的糜烂笔触,及消融在画布上的轮廓之间,渗透出一种让人琢磨不透、带些荒诞、空茫、又有些滑稽而无聊的沉郁,看着简单,实在微妙,直接流露着他所感悟到的生存状态和情绪。画面上许多细节,写着“No smoking”、一些黑色的小骷髅头。刘炜的画上常有书写的文字,诸如:pig、flower、landscapes……,这些文字跟他无数细琐的笔触、涂鸦,共同汇聚成为无可比拟的效果。比对他早年戏谑与严肃并置的写实肖像画,老烟枪刘炜《戒烟》这系列的作品,无疑在氤氲写意之中,透露出作者自身当下真实的生存感觉。
2004年另一张人物画《人儿》,是一个无法具体指涉的对象,不再被时代标志了身份、与生命姿态的凡夫(或伟人?),他极其模糊无法辨识、不知喜怒的容颜,构成了的一种更为普遍的俗世面相。比起刘炜早期画中可被政经社会身分定位、依附于巨大信仰价值的正向人物,这画中的人儿就像对镜一般,直接告知观赏者他与纷扰世界对看的迷茫和焦虑。
刘炜有意识的把所谓“坏”的、而又与普世美感相悖的技法随处运用,比如从人形身体里涌出的溃疡、画布上脱落的败絮,他极其擅长烂得很有感觉、丑得很美的笔触画面,老栗因此挪藉鲁迅之言给予刘炜画作的眉批:“溃烂之处,艳若桃李”(注),就以这样的无可模仿的、如同签名一般的风格化绘画性,戏谑般地挑衅、挑逗着受众的感知。这种失序、杂乱的用笔模式看似表现一种美学上的偏执,却也正是刘炜面对一切现实终将无常地崩毁,借着“化神奇为腐朽”以明志的独特风格。
刘炜的创作体材多样,即使是“风景画”,历年来他也已经创造出好几种风格的原形,无论是杂草泥潭还是平山大川,在他细腻而纵横的笔下出来,无论是流淌的、如絮细笔的、还是版画与水墨媒材拼贴的……,最后全都一眼可辨成了无可替代的,刘炜的。
2001年所作的这幅《风景》,画的是他生活村落(宋庄小堡村)周边最不起眼的野树平滩和杂丛小渠。极平凡的,日常生活与风景,以一种超乎常人所能的轻松平和落笔,所以充满着野趣生机。
这些看似无序的,自动性技法式的笔触和色彩之间,可以引人读出落拓无羁的“笔墨”兴味来。传统对于刘炜是一种内在的文化给养,和他的内在性情与生活态度一致。他在画布上肆意游走,自然肌理像天工造景而非人手能成,其表达语境已不仅仅只是一种抽象性的语言,而更要接近一种田园诗中与自然共乐活的精神状态。
成名甚早的刘炜,却一直到2005年岁末,才在上海沪申画廊举办他在中国的第一次个展。那一年夏天我在宋庄有机会先睹为快,也成了我在刘炜画室看作品最奇特深刻的一次经验。
那天刘炜回来已过午夜,在外面酒喝得已经很醉了,还拖着我到对门他家里看他的新画。进屋才发现刚好没电了,十分酒意的刘炜点起两根大蜡烛,让我就着烛光看画,一边挪着光源一边跟我解释:那半年,他就刻了几个版子,有两三个风景,里头有蛇有兔子,还有一个半身人物,拿这几个版子,他结合各种版印技巧制造不同效果,拼贴组合,以这些为基础,再在画面上添笔绘画,就能创造出无数不同的风景画……。
醉意中说到兴高处,手挥舞的姿势太大,烛油滴在一张印好的人物画上面同时我惨叫出声,刘炜索性一边说,手一边在画面上游走,不断地滴上大量的烛油。我想,这画是毁了。
隔晨天明,我再次上对门去看清这些新画的究竟。而刘炜,毕竟是刘炜!不只是那张摸黑淋着烛油作的画极其神奇地,成功而且显现了独特的效果;这一整批纸上风景,都显现出刘炜从来没有的一种沉着,具有中国山水的神韵,却像是阿姆斯特朗跨出的那一小步——一种前所未有的绘画方式,一种只有刘炜才可能作到、作好的方式。那年冬天我到上海,在展览结束之前在再次看到这批作品离开艺术家画室,摆在殿堂里的样貌。面对着未来的经典,仍然悸动地泛起了鸡皮疙瘩。
附记这篇文章原稿写于2007年7月,最近(2012年1月)再拿出来重新修改完成。
这次是因为策划他在台湾第一次的个展要写文章,挣扎许久,特别让我体悟到写刘炜这样一个我心目中的天才画家,是怎样也不能完全、不能足够的,无论是用文字评论分析他的画作,或者写他的作品若不联系、解析及刘炜这个人,企图穷尽周全他法相万千天才喷发之神妙,皆是徒劳。因此用这篇,在另一个时间,另一种心情下写他的这篇前文,来补充不可能足的部分,也给台湾的艺术界多提供一个角度、一份数据,来贴近、熟悉这位中国当代不世出的天才画家。